蘇廣圖聽了夫人的話,本想算了,自己已經(jīng)如愿以償達到目的。再說,他回到京城這復雜的官場一年多,體驗過沒利益沒友誼的冷漠,才逐漸體會到真心的可貴,想必這一生都不會再遇見像與尹頌這么純粹的知己了。
“什么付真心、交知己都是一種罪過,浪費時間和精力,只煉制出傷人傷己的利劍。”夫人把一張信紙鋪在案桌上說,邊磨墨邊道:“別熬來春天的太陽忘了冬天的寒冷!你苦讀那么多書,考功名做官不就是為了翻身嗎?從前他們怎么可憐你、施舍予你,你現(xiàn)在就怎么可憐他的后代、施舍予他的后代,沒什么不對的?!?p> 給是一種解脫一種放松;而,受是一種壓力。從前蘇廣圖總是接受尹頌給。尹頌有什么多余的或用剩的都賞給他,他喜不喜歡合不合用都得接受和道謝。尹頌的母親周夫人還老在一旁挺著高貴慈祥的姿態(tài)贊揚他的兒子:“對,用不著的丟了浪費,舍給窮困的人用也是積善。”
強者富者才有多余的施舍,弱者窮者才愿意接受別人施舍。蘇廣圖才不愿意做一個接受施舍的窮苦人。他寧做一個被妒忌的人絕不愿做一個求施舍的可憐蟲。他討厭尹頌和周夫人居高臨下的“圣人”姿態(tài)。
有一件舊事像根針插在蘇廣圖心中,一輩子也拔不掉。有次他母親在府內(nèi)荷池邊的草叢中撿了一窩鴨蛋,用圍裙兜著往家走,不巧被周夫人房里老嬤嬤撞見,囔囔說“蘇家的偷蛋”。蘇母解釋說是在草叢撿的。老嬤嬤卻說有那么好撿?這府內(nèi)一草一木都是主人的,草叢撿的也是府里養(yǎng)的雞鴨生的……不容分說就叫來小廝把人綁去見夫人。周夫人又是一副富貴人可憐窮人的慈悲臉,“幾個蛋而已,讓她拿去吃吧?!?p> 當時蘇廣圖正在屋里陪尹頌讀書,透過窗戶看見被繩索捆綁著推到周夫人面前的母親……他恨透了周夫人,她一句話也不替自己母親洗去小偷的罪名。在他眼里,周夫人神情里和話里的意思都是:窮才會偷!
蘇廣圖恨眼前高貴光鮮的尹頌,他把自己映襯得更加卑賤灰暗;蘇廣圖恨周夫人,她讓自己的母親在府里背著小偷之名抬不起頭。
即使現(xiàn)在自己也算揚眉吐氣了,但曾經(jīng)的主仆關系依舊是內(nèi)心一道抹不去的烙痕,一個跨不過的臺階,一層不平整。他要尋求平衡,要反轉(zhuǎn)過來。
對,要反轉(zhuǎn)過來!這樣下定決心,他回頭對夫人說,“好,你遣人去打聽一下那丫頭在哪?接回來陪我們燭兒讀書寫字。”
蘇廣圖的夫人姓楊,叫楊梅畫,說來楊夫人還是從前董夫人買下的一個丫頭。買回府第一天遇上蘇廣圖中舉。尹頌和董夫人便把楊梅畫送給了蘇廣圖。
楊梅畫生得標致可人,雖心思多,卻把蘇廣圖伺候得一絲不茍、舒舒服服。蘇廣圖南下漳縣就職前就和她完了婚。蘇廣圖做了官,楊梅畫成了官夫人。
楊夫人不用打聽,因為十幾天前她去城外寺廟燒香拜佛為燭兒祈福時,在寺廟門外遇見一個抽簽算命的仙道姑。正是把安歌兒從牢房里救出來的那個仙道姑。聽楊夫人說燭兒生來就體弱多病,一年中有大半年臥床養(yǎng)病。仙道姑也叫她交些香火油錢把女兒托給觀音娘娘養(yǎng)。楊夫人蹙眉遲疑,沒把攥著的銀子立刻給她。
見楊夫人不是很信,為說服她,仙道姑立刻舉出實例,把尹府獨苗如何得救的故事前前后后仔仔細細說一遍。最后道:“夫人若不信,可以到離京城百里外的李家莊李姥姥家問問,那小姑娘現(xiàn)在還養(yǎng)那哩……”
幾天后,一輛富人家的馬車駛進李家莊,駛到了李姥姥家。仆人送給李姥姥小包財物,把一張寫有委托照顧尹安歌兒的信箋遞給李姥姥看。李姥姥不識字,但從這些人的穿著打扮看,他們肯定是富貴人家的奴仆。
無論如何,李姥姥舍不得也不放心陌生人把安歌兒接走。
她緊緊抱著安歌兒,對那仆人說:“留個府邸名兒,我也好知道這娃去了哪?”
那仆人道:“姑娘父母既暗中留托孤信,便是信得過收養(yǎng)之人,豈容外人知道她去向?”
自己不過一鄉(xiāng)下婆子,與尹府無親無故,人家這樣說,李姥姥自慚形穢。她怪自己該明白,尹府再怎么敗落,千足之蟲死而不僵,怎么可能真把安歌兒擱淺鄉(xiāng)下?想通了,李姥姥再不舍,也只能心中唉嘆:神龍盤距水晶宮,鳳凰棲身梧桐木。野草隨地生,牡丹擇土開。我這農(nóng)家破院哪容得下金枝玉葉?
李姥姥好聲囑咐安歌兒要乖巧聽話后,送她上了那輛豪華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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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把安歌兒載進了蘇府。
安歌兒身體流著貴族的血,就算放鄉(xiāng)下養(yǎng),穿著質(zhì)樸素色的粗布衣,也掩不住本質(zhì)的貴氣散發(fā)。加上她一張純潔雅致的小臉兒,見了來迎她的人,便天真淡淡一笑,再淺淺行一福禮,如此美麗可愛的笑能把任何人都給融化。蘇廣圖和楊梅畫第一次看見這女孩,既妒羨又喜愛。心中只嘆為何自己的女兒就沒福分出落成這等脫俗模樣兒。
蘇廣圖和楊夫人故作不知,問:“你叫什么名字?”
安歌兒是識字的,但去接的仆人沒讓她看那“托孤信”,給不識字的李姥姥看的是“托孤信”,對安歌兒說的是好心人愿意接養(yǎng)她。安歌兒不知此刻出來見她的是什么人,故不輕易說話,只微微笑,看著他們。
蘇廣圖和楊梅畫陡然意識到不能讓她用原來的名字,兩人附耳說了幾句話,便準備給安歌兒起個新名字。這時他們的女兒蘇樂燭進來了。
燭兒見了安歌兒,上下打量后,似乎很喜歡,立刻拉安歌爾的手,要她陪去花園看蝴蝶。
楊夫人攔她道:“燭兒,母親還沒給她起名字哩?!?p> “你幾歲?”燭兒問安歌兒,眨著沒什么神卻純凈的眼睛,聲音也帶病體嬌弱的微顫。
安歌兒看著瘦小蒼白的燭兒,似乎接受她,答道:“差一個月七歲。”
“我滿七歲了,比你大兩個月,你做我妹妹吧,叫樂兒好嗎?”燭兒說。
楊夫人立刻道:“這怎么行,你名字里有樂字?!?p> 燭兒道:“恐怕就是父親母親給我太多福樂了,我才多病,我就是要把我的樂分些給妹妹。”
“喜歡我叫你樂兒嗎?”蘇樂燭再次問安歌兒,看來她認定安歌兒是母親給她買回來的丫頭,隨便她把這丫頭當什么。
安歌兒有自己的名字,才不要別人給名字。但聽了蘇樂燭上面的話,她對燭兒一下有了好感。她不想傷害這個病怏怏的看上去很不幸的同齡女孩。自己接不接受他們給的名字是自己的事,他們愛怎么叫自己管不著。她水靈靈的眼睛依舊泛著陽光晶瑩,答道:“你喜歡叫什么就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