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和印章不見當日，尹頌心慌到幾次猝死過去。

　　幸好三日后那賬本和印章神不知鬼不覺躺回到抽屜里，但賬本多處被人模仿他的字跡改動過，支出多了五十萬兩白銀。

　　只有蘇廣圖有能力以假亂真模仿他的字跡，而且沒法驗證和辯別，因為從小到大，由蘇廣圖模仿字跡代寫的書信和文件太多了。有心人要塞只死雞給他尹頌吃，隨便找?guī)追膺^去的信件對照，他就沒得狡辯，看來這只“死雞”他是吃定了。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盡力幫忙，為何蘇廣圖要害我？”他不解，四仰八叉癱在羅漢床上對著橫梁自言自語：“五十萬兩白銀，若真用去幫了災(zāi)民，我被他們?nèi)倪@只‘死雞’噎死也算了，畢竟雖我不是自愿也算歪打正著為百姓做了點事，可是，他們真會把五十萬兩白銀用到老百姓身上了嗎？唉——”

　　他從未有過這種不法經(jīng)歷，每日對這憑空捏造的五十多萬兩銀子的賬目心驚膽戰(zhàn)、度日如年，卻不知如何應(yīng)對，更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像一條纏在他脖頸上的繩索，敗露或不敗露，他的死活都掌控在拉這條繩子的人手上。這人就是指使改賬本的人和動手改賬本的人。

　　就這樣提心吊膽過了幾個月，到了次年一月底，英吉利“貢使”團終于鎩羽離開中華大地。

　　有日，尹頌再次仰躺羅漢床上焦急且麻木地思索交賬時萬一假賬暴露該如何自救時，小廝慌慌張張跑來報，說宮里來人傳他帶上禮品賬本去見皇上。

　　見皇上？自從他代表家族府邸自愿“躺平”后，皇上已經(jīng)很多年沒召見他了。

　　他幾乎連滾帶爬站了起來，董夫人也進來給他梳頭穿官服，忙了好一會才收拾妥當，跟著來報的公公進了宮。

　　他被帶到乾清宮門前，公公讓他先跪門口等著，是時候會傳他進去。

　　來的路上，他塞給公公一張大銀票后，果然公公透露，使團走后，大皇帝對使團進入大清的整個行程和態(tài)度以及他們帶來的一概禮品越看越心生莫名躁火……今日突然過問大清國最終支出了多少銀子招待這個叫他不得安寧使團。

　　于是，尹頌此刻就跪在了這門口。

　　禮部、戶部、軍機處等此前參與過做預(yù)算官員已經(jīng)先進去了。

　　先是欽差大臣魏大人捧著奏折稟報：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十九日，以馬嘎爾尼伯爵命名的英吉利“貢使”團船隊——“獅子號”戰(zhàn)艦、“豺狼號”護衛(wèi)艦、“印度斯坦號”三桅船抵達廣州。由兩廣總督頒給“郵符”后，船艦經(jīng)福州、定海一路北上至天津大沽口岸，七月二十二底抵京。

　　到訪大清的“貢使”團成員含括：英吉利文官、軍事經(jīng)驗豐富的軍官、航海家、畫家、科學(xué)家、機械家、制圖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仆工、農(nóng)民、奴隸等七百人。另加已駐守澳門、廣州、孟買等地的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和一批軍事人員，合計一千零二人等。

　　所貢禮品，按清單譯名為：可以上天的熱氣球，夠裝備110門火炮的多層巨型戰(zhàn)艦?zāi)Ｐ?，榴彈炮、破擊炮、卡崩槍、連發(fā)短手槍、天地運行儀、地球儀、望遠鏡、帕刻透視鏡、蒸汽機、紡織機、巨型玻璃吊燈、大座鐘、減震馬車、鋼制刺刀、家具用品、西洋油畫……

　　大皇帝聽著這些禮品名字，臉色很復(fù)雜。

　　善于察言觀色的大臣們，尤其和中堂、王中堂、劉大學(xué)士和福大將軍等，他們候機附言道：蠻夷賣弄的這些不過奇淫技巧……

　　出場就給馬嘎爾尼等眾使團官員震懾天威的乾隆皇帝，此刻卻面帶些許憂慮道：“沿海長期受洋匪滋擾，水師防守注意力被轉(zhuǎn)移，軍隊訓(xùn)練和武備松弛……”說時瞅瞅兩廣總督，又瞅瞅閩浙總督。

　　在面對馬嘎爾尼有意“炫肌腱”，邀請去觀賞他們帶來的最新式火器和槍炮機械時，?？蛋仓焕涞貞?yīng)說：“火器操法早在中國制造使用，沒什么稀罕，看亦可，不看亦可?！贝丝虆s也不掩飾心有擔憂道：“沿海水師團確實需要整頓和增加演練?！?p>　　這足以說明作為一個久經(jīng)沙場有豐富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大將軍內(nèi)心承認看到的事實。奇怪的他是只字未提必須緊急調(diào)整軍費，對庫存了幾十年、有些甚至上百年的火器進行更新或改良。

　　魏大人捧著奏本，溜一眼所有垂首而立的在場官員，等了片刻，見沒人再有多余的話。

　　他繼續(xù)往下念“貢使”團來華的五個已被皇帝拒絕的訴求：一、對英吉利開放舟山、寧波、天津三處口岸；二、準許英商在京城設(shè)立貨倉；三、在廣州和舟山附近海域指定未設(shè)防小島供英商自由停泊、中轉(zhuǎn)、存貨、居住等；四、對澳門經(jīng)內(nèi)河運往大清內(nèi)陸的英貨，予以減稅或免稅；五、公開透明大清國關(guān)稅額例，以便英商遵照切實稅率繳納。

　　戶部尚書疑問道：“雖然這些無理訴求是英夷的妄想，也被我大清英明君主拒絕，但這最后一條——言下之意是粵海關(guān)或十三行除了該征的正稅外，還額外收了莫名稅嗎？

　　“嗯，”大皇帝捻了捻須點頭，“去好好查一查?！?p>　　魏大人還要往下念馬嘎爾尼等使團要員如何恭順和被大皇帝的天威震懾……

　　大皇帝一擺手道：“不要念了，只報這次費了多少銀子招待?！?p>　　尹頌被叫了進去，他跪地上不敢抬頭。直到皇帝準他起來匯報，才爬起身。大皇帝瞅他一眼，眼珠亮了一下，“哈，這不是一等承恩公尹思霖的重孫子嘛?！?p>　　尹頌還沒來得及跪謝圣上記得他，皇帝已揮了揮手，大意是平庸的后輩不提也罷，直接命他：“念吧。”

　　尹頌顫抖著雙手翻開賬本，一字不漏念完所記錄的全部明細……

　　最后還有幾句總結(jié)：

　　一，為表我大清國物產(chǎn)豐富、繁榮昌盛，本次為使團提供的日常用品與宮中同等品質(zhì)，所供食物用品一概由皇商采辦，供應(yīng)到使團全體團員。

　　二，從訪船抵達到離開，前后賞賜40次，賞賜的禮品共136種，3000余件。禮品賞賜從正使到水手、仆從、黑奴、人人有份。區(qū)別在于正使與奴仆禮品的貴廉。

　　三，“貢使”團抵達京城起，每日最低支出3000兩白銀，共花費59.8萬兩白銀。使團離京四圍游歷，觀賞大清江山，每日提取5000兩白銀，用于照顧使團食用行走，共花費139.6萬兩白銀。

　　四，“貢使”團于乾隆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二日抵京，于乾隆五十九年一月二十九離開，共滯留七個月零六日。合計使銀：199.4萬兩白銀。此合計不含禮品支出、不含大清接待班組一千人開支

　　……

　　大臣們聽到這個數(shù)字面色各異。

　　皇帝怒道：“朕不是下旨削減了嗎？為何反比預(yù)算多出三倍？”

　　立刻下旨：“查！參與此次接待的官員都要查。”

　　靠琢磨皇帝心思上位的臣工們當然清楚卡刺皇帝心頭的真實疙瘩是什么?；实坌奶鄣牟粌H僅是白銀，如果使這些銀子，叫皇帝使得心里舒暢、達到了他期待的效果，他沒什么可心疼的。是使團帶來的那一船、他老人家當著蠻夷的面不屑一顧的禮品扎正了他的心！

　　走出乾清宮，王中堂對劉大學(xué)士說：這“貢使”們是來大清國免費吃喝玩樂了半年有多呀，該見的人見了，該了解的內(nèi)情了解了，該走的陸道、河道、海道、江山來回走過了，該畫的畫下了，該記的記下了，最后興高采烈?guī)е鴿M船皇帝贈送的禮物回家了。哈哈，抹著油嘴，偷著笑，正是此畫面。

　　劉大學(xué)士道：“199.4萬兩還是在明賬上的，那些沒記賬的呢？看來，這次靠填白銀坑是消除不了皇上心中郁結(jié)的啦，必須有出氣筒。

　　“誰呢？”兩人異口同聲：“查！”

　　正是這日，尹頌從朝堂回到家，匆匆往董夫人屋里，想對夫人說出心事，卻沒機會說出口就雙雙被掐死了。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真相，正如他死后潦草的墳?zāi)?，僅被幾鏟土掩蓋起來，有些肢體還隱約露出。

　　“沒有罪他為何要自殺?。俊币槐姽賳T反問。

　　原本單純貪污，就算五十萬兩全算尹頌頭上，以他家族五代都是忠臣，從不參與政治爭斗，跟著那個皇帝干都老老實實，忠心耿耿，也罪不至死呀?？伤廊瞬粫f話，最后，除了那五十萬兩，所有在京城發(fā)生的十多萬查不明的帳、找不到人承擔的其他罪責也都算他頭上，沒有官員費時間精力深查，便草草判處死罪、抄家，結(jié)案。

　　至于在京城外發(fā)生的查不明的賬、道不清的責任、對夷人行蹤有失監(jiān)管等等一切罪責，則由廣州十三行行商賀廣晟，易家父子，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員承擔。

　　尹頌被處死不久后，蘇廣圖順利得到升官，調(diào)職回到了京城。

　　他的轎子幾次從從前的尹府門前過。他掀起轎窗簾，望著曾經(jīng)旺盛的尹府，如今已人散樓空，大廈傾頹，灰塵瓦礫，墻檐雜草，一片蕭條……他趕緊放下轎窗簾，獨自坐在無人看得見的轎內(nèi)，兩手揪緊兩邊腿上的官袍裙角，輕輕舒氣……

　　如今過去一年了。

　　有日下朝回來，夫人對他說：“尹家留下一個孤女，被一位鄉(xiāng)下老婆子接去養(yǎng)了。”

　　蘇廣圖愣了愣，沒說什么。

　　“把她買回來?！狈蛉擞终f。

　　蘇廣圖看一眼夫人，“怕接養(yǎng)的人不肯賣?！?p>　　“模仿尹頌的字寫一封托孤信，不費半兩銀子就能把她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