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竹閉著眼睛,沉思數(shù)息,蓉芝甚至以為他昏過去,此時(shí)她突然睜開眼,眼中星光熠熠,如同燃著明火。
“小姐?”
林雪竹不答,只是伸手撫摸了兄長(zhǎng)的排位:“何日下葬?”
“本是后日該下葬,可老爺吩咐,待事情明了之后再下葬。”
“何事?”
“小姐。”蓉芝欲言又止:“老爺吩咐了,別讓你知道。”
“蓉芝?!绷盅┲裉ы⒅?。
蓉芝嘆口氣:“今日京中流言四起,說少爺通敵,與敵軍分配談崩了,才被伏殺?!?p> 林雪竹瞪大雙眼,滿是不可置信:“如此無根無據(jù)的流言,分明是誣構(gòu)!”
“奴婢們自然是了解將軍為人,斷不會(huì)信這樣的流言,可那些個(gè)平頭百姓從來只聽說將軍驍勇善戰(zhàn),少年英雄,突然被敵軍大敗,心中難以……”蓉芝見林雪竹面色不虞,便不再說了。
“我哥打過那么多次勝仗,只不過輸一次,也要被世人詬病嗎?”林雪竹握緊雙拳,又?jǐn)傞_手掌,看著掌心被掐出來的月牙形痕跡。
“我哥那么清風(fēng)霽月的人,我絕不能讓他的身后名陷入泥淖!我爹在哪?”
“林尚書一開始派了幾個(gè)親信去柳城,皆無所獲,于是親自去柳城查案了,放心小姐。老爺是和時(shí)大人領(lǐng)了圣上的密旨去的,他特意要奴婢囑咐小姐稍安勿躁?!?p> “你去找個(gè)生面孔去暖香閣,說惜有寶玉,請(qǐng)閣主品鑒。記得找紅衣的花羽,約今日午后金明池旁三點(diǎn)七半見,記得花羽只穿紅衣?!?p> “是。”
暖香閣是京中第一香樓,閣中女子有賣藝的,也有賣身的,可是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暖香閣也做著賣情報(bào)的生意。她去庫房取了兩顆頂好的御賜葉明珠,飯后,穿了一身石綠色衣裙,帶上黑色箬笠,想了想又換了男子裝束。在約定的金明池處,踱步半晌,便有一女子,身姿窈窕,眉目含情的來到她跟前:“奴家見過惜公子?!?p> “京中留言,可溯源頭?”林雪竹刻意壓低聲音,前世總扮作男子溜出宮,自是熟稔。
“明日?!蹦桥哟鬼?。
“好!”林雪竹伸手將錦盒給了女子,那女子打開盒子一看,嬌媚一笑:“奴家多謝公子,那奴家先告退了?!?p> “等等?!绷盅┲窠凶∷?,那女子抬眸。林雪竹問:“綠煙可還好?”
“綠煙姐姐剛生了紫倌,自然是風(fēng)生水起?!?p> “好。你走吧?!蹦桥訌澫バ卸Y,便離去了。
綠煙是個(gè)可憐姑娘,小時(shí)候她們是玩伴,后來綠煙他爹生了不軌之心,竟想貪墨軍餉,滿門零落,女眷為奴,男丁充軍。
前世再見,是在剛和傅禮成親之后,她溜去暖香閣玩,恰逢年少友人,卻對(duì)面不識(shí)。她看見一個(gè)男人想強(qiáng)行拉扯綠煙彈琴的手,出錢打發(fā)的那個(gè)男人,又給了綠煙,些銀子,卻從未露面。
綠煙原名于魚,她總叫她小魚,她不愿讓于魚勾起舊憶,徒增傷感。如今林雪竹能做的只有問候一句,知她安好便放心了。
隔天,果真一早就收到了暖香閣的密信,信上只有一句話:大地同春,同心共白頭。
林雪竹只覺得身上汗毛一根根豎起,她竭力壓制著內(nèi)心的翻涌的情緒,手指卻不自覺將信紙掐出痕跡,還用燭火一點(diǎn)點(diǎn)燒去密信。她不會(huì)哭,因心中仇恨成焰。
林雪竹開口問:“我爹什么時(shí)候回來?”
“小姐那日回房后老爺就離開了,也沒交代歸期?!?p> “拿紙筆來?!?p> 林雪竹立刻給林衡修書一封,讓他小心戰(zhàn)亂,思考了一會(huì)兒,仍是沒說,他是查不出什么的。如果林衡真的查出了她,她就不叫女主了,雖然猜到會(huì)是她,可怎么……
“蓉芝。”
“奴婢在?!?p> “去暖香閣,前半句話照舊,再將這紙條給花羽?!?p> 她揮筆而就:“杜氏若汐,與傅以有舊?!?p> “你再去拿那塊羊脂玉璧去金明池等候,叫幾個(gè)眼生的小廝去乞丐聚集處布施,將這一消息一并散出去,還有寺廟挑人最多最雜的地方?!?p> “是小姐,但奴婢斗膽,這傅以早已被圣上殺了,他兩人有舊,可有何深意?”蓉芝試探著問。
林雪竹笑,繃緊的思緒卻沒有片刻放松:“傅以可是亂臣賊子,死的亂臣,更好!死無對(duì)證,杜若汐不是想嫁……入宮嗎?一個(gè)不確定貞潔的女子……”林雪竹笑:“呵?!?p> 一股子熟悉的感覺。
“哪怕我不想爭(zhēng)了,可總有什么牛鬼蛇神來擾我清靜,我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第二日,已滿城風(fēng)雨,有誰記得林羽那不清不楚的流言??赡且膊粚?duì),既有污點(diǎn)就必須洗凈!
“杜若汐還沒有回京?”
“沒有消息?!?p> “暮行呢?”她突然想到這個(gè)人心里咯噔一聲,還未來得及做出遲鈍的情緒反應(yīng)。
“奴婢沒……”
就在此時(shí)一玄色身影推門而入,不,應(yīng)該說是撞門,用身體。
“暮行?”
他的頭發(fā)亂的不成樣子,血凝在上面,還有沙礫,塵土,和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林雪竹費(fèi)力托著他的胸膛:“來人把他扶去屋里!”
暮行平躺在床上,林雪竹才看清剛剛掩藏在亂發(fā)下的身體,暮行的全身都難以形容的臟,每一處都黏著土,草,亂七八糟的東西。似乎很多傷口,臉上也有很多。
“來人幫忙清洗?!?p> 暮行并沒有閉眼,只有眼睛還是那雙眼睛,他的唇上都有血痂,囁嚅著,她只是看著,于是,她湊近聽,可是什么都沒聽見,她安慰似的握住他的手,那些小廝剝開他的上衣,沒有多出什么大傷口,她長(zhǎng)舒一口氣,剛起身想回避,可暮行最后的力氣似乎都用來握緊她了,于是她只是看著暮行的臉,看著,看著,她忽然流下一滴淚。暮行想抬起另一只手,也許是想幫她拭淚,可怎么都做不到。
他的眼中萬千。
愧疚,心疼,很多朦朧模糊的情緒,又似乎很清晰,直到他的臉被完全洗干凈,林雪竹又留下一滴淚。兩個(gè)人都很清楚這滴淚是為誰而流的。等到暮行完全清洗好了,小廝示意那雙相握的手松開一下,方便他擦拭。林雪竹去接過那塊布讓小廝們都下去,最后傷的最重的是雙腳和裂開的傷口,簡(jiǎn)單止血上藥,也只能這樣了。她用手親自擦干凈那雙相握的手。
像一種暗示。林雪竹又轉(zhuǎn)頭問他:“想喝水嗎?”
暮行不說話也不動(dòng),她自顧自的給他倒水,然后喂給他,不問也不動(dòng),只是垂眸看著緊握的雙手。
“小姐?!彼穆曇艉退纳眢w一樣,消瘦很多。
“嗯?!绷盅┲襁€是沒有看他的眼睛。
“對(duì)不起。”
“我也想怪你不行,可你夠苦了我,更遺憾,也許當(dāng)初我不該讓大病初愈的你去保護(hù)哥哥,我也不該……不該做太多事,也許最不該的,就是救你?!绷盅┲窨嘈σ宦?。
暮行的手緊了緊身體想動(dòng),可只是挪動(dòng)半寸?!靶〗?,我心甘情愿的?!睅е辜薄?p> “我愧疚用所謂的恩情綁著你,讓你為我出生入死?!彼K究還是看了他,可字眼冰冷:“其實(shí),這是謬誤?!?p> “不是。”暮行雙眉蹙起:“不是的,小姐?!?p> “好了。”沉默無聲,半盞茶功夫,暮行開口說:“林將軍……死的時(shí)候我并不在,當(dāng)時(shí)本是攻破了敵軍,可林將軍要追擊,入了山海關(guān),被敵軍伏擊,我那時(shí)扮作普通士兵,突然被一針刺入頸后,卻不致命,我醒來時(shí)已經(jīng)是在亂葬崗了?!?p> “怎么可能?”林雪竹皺眉。林羽絕不是急于求勝之人,窮寇莫追的道理他不會(huì)不懂。
“那杜若汐?”
“我試過殺她,可她的人太多了?!?p> “她看見你了?”
“沒有,后來我收到了小姐的密信?!彼D了一下又說:“但她來找過將軍,送過一盒香,將軍收了,但讓人扔了?!?p> “香?”林雪竹疑惑,想抽手去寫信,可暮行執(zhí)拗不愿松開。甚至開始閉眼耍賴。
“你做什么?”看他閉著眼睛的樣子,又說:“來人拿紙筆來?!币膊活櫵?,自顧自的寫起信來,又讓蓉芝去放信鴿。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杜若汐的系統(tǒng)雖然有些不同和特殊,但也無法掌握和控制一切,也許還有機(jī)會(huì)。
她又叫:“暮行?”
他閉著眼不回答。
“睡著了?”
他仍是安靜的閉眼,似乎是睡熟了。
他的掌心似乎更粗糲了,像布滿了坦路上不該出現(xiàn)的硬石子,更像林羽的手了。
也許思念,是一座無法翻越的青山。
暮行眼下烏青很重,林雪竹大概能猜到,他從亂葬崗來林府,千山萬水,應(yīng)該都是走過來的。
只是他只字不提,不提他裂開的傷口,不提他傷痕累累的腳,不提自己。
林雪竹感受他掌心的溫度,外面有雨聲,卻顯出屋內(nèi)的靜謐,似乎只有兩個(gè)人的呼吸聲。
“暮行。為什么這么忠心呢?”林雪竹呢喃著。
“不值得的?!彼穆曇羧嗨樵谕ピ簬自S深深,淹沒在屋外雨聲漸漸。
“不,很值得?!蹦盒斜犻_了雙眼,目光炯炯。見林雪竹沒有回答,手握的更緊。
“怎樣都好,小姐你說不值得,無意義也好?!蹦盒谐读顺蹲旖?,露出一個(gè)笑,猶如陌上塵埃,風(fēng)中燭火。
“只要你,別不要我?!?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