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竹一夜未眠,暮行二更天就松開手了。她長呼一口氣,為他掖了掖被角,推門而出,徑直去了靈堂,她一疊疊紙錢燒著,卻不敢再往棺材里看一眼,火焰熏得她眼熱,有股想流淚的沖動,林衡還不知歸期,可他合該入土了。
再等等吧。
一些紙灰有些揚,有些落,光影斑駁的,像一條流動的河流向另一個世界。
有沒有能載人的船,哪怕遠遠瞧上一眼也好。
第二日天未亮,蓉芝快步而入:“小姐?!?p> “怎么?”
“前線傳來戰(zhàn)報,有人找到敵軍糧倉,付之一炬,我軍大敗敵軍,簽訂了戰(zhàn)書,暫時安定?!比刂ゴ故?。
“什么?前線不是無帥嗎?是誰發(fā)現(xiàn)了糧倉?”
“杜氏女。”
林雪竹手掌用力攥住,指節(jié)咯咯作響。
“現(xiàn)在京中她身為國家功臣的美聞,已經(jīng)幾乎蓋過我們的造勢,小姐如今應(yīng)當(dāng)如何?”蓉芝又心焦又關(guān)切。
“冷靜……”林雪竹話還未說完,又一婢女進來。
“小姐,不好了?!?p> “說。”
“杜氏女親口指認,見到林將軍與敵軍首領(lǐng)會面還不止一次,直指我們家……謀反?!?p> “圣旨到!”一道突兀的男聲響起,是阿刃。
林雪竹還未來得及消化一切,就下跪領(lǐng)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林氏,有通敵之嫌,念及世代為官,全府上下押解入天字牢房,秋后問斬。林衡潛逃,全國通緝,欽此!”
“等等!”林雪竹叫住阿刃:“刃侍衛(wèi),我林家世代為官,不可能通敵,好歹擺出證據(jù)來,無緣無故就定了我家的罪,哪有這樣的道理!”
“國之功臣杜姑娘親自的指證,還不夠嗎?”阿刃聲音很冷,居高臨下的意味濃重。
“定罪講究人證物證具在!不公平!我林家是清白的!”林雪竹難得臉漲的通紅:“僅憑杜若汐的一面之詞,憑什么定我家的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林姑娘,圣旨已下,你是要質(zhì)疑圣裁嗎?你難道是要抗旨嗎?”
林雪竹啞了聲,就算林家未來沉冤昭雪,抗旨一罪也會讓她百口莫辯。突然想到什么,她猛地跑到靈柩前,用身體擋住自己一動不動的哥哥。
“林姑娘?!卑⑷谐谅暤溃骸皩⒘止媚锓龅揭慌裕鸹锍剂钟?!”
“不!”林雪竹被扯開,眾人早已架好架子,嫌靈柩太重,直接將林羽的尸身抬出來放在架子上。
“你們別碰他!哥!”聲嘶力竭,淚水奪眶而出,她扯不過強壯的護衛(wèi),不停的掙扎,動輒之間,護衛(wèi)已在林羽周圍澆上火油。
“護好林姑娘,傷了她,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p> 林雪竹始終被鉗制著,眼睜睜的。
看著從一簇火苗到一堵火墻,不過須臾,火焰的聲音隔絕兩個人,她才覺得真是天人永隔,好后悔,沒有多看他幾眼,先是一陣陣的滋滋的聲音和火焰噼里啪啦的焚燒,林雪竹甚至能看見林羽的皮膚一點點被剝奪。
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被剝奪。
她多希望林羽不是真的死了,然后坐起來,把這些人殺個片甲不留。
大景人,從來講究入土為安,火葬,有悖倫理,有挫骨揚灰之意,是窮兇惡極,甚至無家無依的人的餞行,更是一種侮辱。
林雪竹不斷的掙扎,可最后只是一點點減弱,只能不斷的重復(fù):“他無罪!林家無罪!”等恢復(fù)力氣又開始掙扎,又脫力,又掙扎。
明知道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可不做掙扎,她又能做什么呢?
大約個把時辰火焰減小,而林雪竹看見的不是一捧白灰,而是一句完整的骸骨。
士兵們見火焰熄滅,也不忍再桎梏她了,林雪竹卻沒有飛快的跑去,反而像個耄耋老人,一步一頓直到站在那骸骨面前。
她伸出手觸碰,還有烈火余溫,再一碰那骸骨進碎了,林雪竹又轉(zhuǎn)了觸碰別處,直到完全成了一堆碎骨,她只覺得一股寒意,直沖天靈蓋。
她又喊出一聲喑啞:“哥?”
一如既往,沒有回音。
林雪竹回屋找了一個錦盒將林羽的骨灰,一點點聚起來捧進去,林府上下無一人敢言,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看上去滿臉冷靜的林雪竹給一刀結(jié)果,直到她將錦盒合上。
阿刃開口:“走吧,林姑娘?!?p> 為了維持林家的“體面”,林雪竹甚至還是坐著馬車去的,身后跟著林府上下和一眾士兵,不知道還以為是哪位貴人出游。
直到牢門落鑰,她連眼珠都沒轉(zhuǎn)動一下,死死的抱著錦盒,蓉芝和她一個牢房,不安的捏住了她的衣角:“小姐。”
半晌不答,只是撫摸著錦盒的花紋,是雪竹樣式,林父定做了很多這樣的錦盒或者家具。林雪竹猛地眨一下,眼淚水落在錦盒上,她的手由撫摸變成抓撓。而那淚甚至不像傷心落的,而只是眼睛干澀,所分泌的。
“安心?!彼v出一只手安撫性的拍了拍蓉芝的手背,以往也有全家抄斬的,每到這時,哪還有什么主子奴隸,都胡亂叫著,罵著,甚至以上欺下,以下犯上,屢不鮮見??闪旨覍ο氯撕脴O了,大多是忠仆,不少人甚至在安慰林雪竹。
“大家安心,你們死,我絕不獨活,而我生,也定要你們生?!绷盅┲裾Z氣堅定,她將錦盒放在牢房中僅有的一張小方案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偏不信命!”
她在牢里呆了不消半日,人瘦了一圈,可卻更精神了,又一次送飯,她叫住了送飯的獄卒。
“小哥?!?p> “做什么?”那獄卒年輕臉生,見林雪竹長得美,心中早已悸動,可卻有色心無色膽,只敢偷偷窺伺。
“小哥,湊近些。”那獄卒越靠近,越聞見林雪竹上勾人的體香,表情也變得有些迷亂。
“小哥,小女子這里有一顆寶珠,求小哥憐憐小女子,幫小女子帶些東西進來吧。”林雪竹柔若無骨的手,將那半個手掌大的珍珠放進那獄卒懷中。
“咳咳,你要帶什么?”這獄卒雖年輕,可以見過一些死刑犯,用錢財向其他一組換些衣物之類,人死了,卻還要維持最后的體面。
“胭脂,芙蓉膏,銅鏡,梳子小女子自己有,哦,小哥幫小女子多帶幾件干凈衣物,多謝了?!绷盅┲癯⑽⒁恍?,那獄卒的魂都被勾走了半條:“好,姑娘生的美,也是愛美之人?!豹z卒剛想跟她繼續(xù)攀談幾句,拉近關(guān)系。
“走了!”另一名獄卒喊他。
“啊,來了!”又悄聲對著林雪竹說:“明日我給你啊,等著我!”
“好,小女子等你?!绷盅┲裥Φ煤叽?,眼底卻無一點光彩。
還不待她卸下偽裝,一人,一身青衣來了。
“竹兒?!备刀Y微皺著眉看她,嘴角還帶著那違和的笑。
“殿下怎么來這里了?而且以殿下的身份隨意進入探望死刑犯,怕是要拉你也進這無底的漩渦之中了?!绷盅┲耥劭此?。
“無事,你怎么樣?”
“還好。有蓉芝陪著我?!绷盅┲裰噶酥杆X的蓉芝,又指了指錦盒:“還有我哥。”
“林將軍的事我聽說了,我相信你們。”
“多謝殿下?!绷盅┲翊鬼骸暗钕聛恚y道就是為了說這些?”
“附耳過來?!?p> 林雪竹將耳朵湊過去。
“伯父來尋我了,他找到你說的“那物”,但“那物”成分稀松,平常只不過名貴一些,奇怪的是“那物”卻有一股奇異的香味,但除了香過了頭,其余的連最好的醫(yī)師都試不出來?!?p> “爹爹還好嗎?”
“伯父還好,他獨自去尋你說的“那物”時,偏逢此事,趁機出逃了?!?p> “那就好?!绷盅┲裼謫枺骸岸湃粝兀俊?p> “已經(jīng)回京了,回京的排場比將軍都大,百姓們夾道相迎,也不過是暫時擊退罷了,即未完全休戰(zhàn)又不算開戰(zhàn),才是最難熬的。”
“是啊。”林雪竹沉吟。
“需要我救你出來嗎?”
“不必,你不用染上麻煩,我自有辦法。”
“好,過幾日我再來看你。這個拿好?!备刀Y將一個包裹給她:“里頭是干凈衣裳,你速來不是好干凈嗎?”
“多謝殿下,可殿下為何對我這么好?”
“我說過了,我心悅你,絕非虛言。”傅禮笑著看著她。
她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傅禮,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她突然記起京中流傳的童謠。
“備下薄禮一份,真假參半,小人或君子,草莽或?qū)氂?,全付真心,半顆紙糊?!?p> 全付真心,半顆紙糊。
哪怕同床共枕這許多年,也是模糊一片。
“殿下,我還能知道你的秘密嗎?”
“其實知道也是徒增傷感,不過早晚有一天我會告訴你?!?p> 傅禮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打開包裹里面還有一把匕首和一張紙條:“竹兒,照顧好自己?!?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