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縉黎手忙腳亂的包扎傷口,嘴里還咬著綢布的一角給繃帶打結,隨口應了一句,說完才反應過來,“不是,沒有沒有?!?p> 他拽了拽打好的結,向褒姒躬身行禮,“殿下記混了,當日并無此事?!?p> 褒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那就好……”
縉黎抬頭,只見褒姒額頭的綢緞上,那抹殷紅愈發(fā)紅艷。
自打進這寢殿開始,他就一直覺得這屋中有絲血腥之氣,看來王后頭上有傷,而且尚未愈合。
戲水那日距今已有兩月,傷口怎么會到現(xiàn)在還沒好?還是說,她在途中遇到了別的事?
縉黎偏過頭看了看姬桓,后者也想不出來,微微搖頭,問向褒姒,“王后,您的額頭……”
“是之前留下的傷,那個憑空冒出來的怪物,輕輕一下就折斷了我一支龍角……”
褒姒嘆了口氣,輕輕摸了下傷口,指尖沾上些許鮮血,“你們是怎么逃出來的?”
姬桓二人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倆醒來時,那黑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逃出來便好……我當時拼盡全力帶走了大王和服兒,本想遠遠飛走,可沒走多遠就筋疲力盡,變回了人形?!?p> 褒姒把周幽王和伯服安置在一處破敗的民房,發(fā)瘋一般施展出刻在血脈記憶中的術法,想要復活死去丈夫和孩子。
可人死焉能復生?即便強大如龍族,也沒有辦法顛覆陰陽之道。
沒人知道褒姒在雪夜里絕望地哭喊了多久。
直到后來傳過了馬蹄陣陣車輪滾滾,她聽出了鑾鈴的聲音,知道是周人的巡邏哨騎。
她為兩人整理了儀容,把他們留在民房中,自己則另尋了一處藏身之地調養(yǎng)傷口。
“不知為什么,這傷口無論如何也長不好了,后來,諸侯們?yōu)榇笸跖e行喪禮,我趁著諸侯離去,走密道來到這墓室,遇見了鎮(zhèn)守墓葬的方相神?!?p> 縉黎心道,“那方相神不講道理得很,該不會為難王后吧?”
“那方相神極是客氣禮敬,這月余來對我照顧有加?!卑Ψ路鹂闯隹N黎心中所想。
“這傷口遲遲無法愈合,又帶著陰邪之氣,經常招來些魑魅魍魎進來墓中。若沒有方相神在此鎮(zhèn)守,只怕大王和服兒的安寧,都會因為我而受到打擾?!?p> 正說話間,外面又傳來一陣“叮叮當當”金屬敲打的聲音,內室也跟著震顫了幾下,隱隱約約之間,還能聽見陰森可怖的痛哭號泣之聲。
姬桓和縉黎連忙抄起兵器,看向褒姒。
只見褒姒不慌不忙,從妝臺上取來一面銅鏡,連同鏡架擺在二人面前。
一陣寒光過后,銅鏡中顯現(xiàn)出廣場上的影像,竟是方相氏揮舞著戰(zhàn)戈在到處劈砍。
方相氏每次揮戈一擊,都會在四周石壁上劈砍出一道劃痕,幾道陰影被長戈帶出來,消散遁去。
縉黎疑惑,問道,“方相神這是在做什么?”
姬桓這才知道石壁上的劃痕的來歷,“可能是在驅邪,傳說在墓壙中,方相氏會用長戈劈砍四方,以此驅逐魍魎惡鬼。以往我只當這是傳說,不想今日竟有此見?!?p> 褒姒輕嘆一口氣,對著銅鏡道,“尊神若是一定要如此吵鬧,不如先回壁畫中去罷。”
話落,外面的聲響果然小了很多。
方相氏丟下了長戈,面相忽然一變,現(xiàn)出了獠牙利齒猙獰恐怖之像,張開血盆大口,轉瞬之間將藏在巖石峭壁之間的陰魂怨鬼一并吸入腹中,吃了個一干二凈。
“噬神之術?不對,應該叫噬鬼之術……”
見到方相氏口吞惡鬼,縉黎想起之前伯陽撕吃鬼魅。
二者用術法極為相似,想來是源自一門,只是方相氏此時看上去更自如從容,道行相較高下立判。
姬桓從沒見過這等驅邪之法,看得連連稱奇。
只見銅鏡中的方相氏安安靜靜吞遍了鬼魅,拍了拍略顯鼓脹的肚子,隨即身形消散無蹤,大概是回到壁畫當中了。
“早這樣不就完事兒了,何必到處砍砍殺殺?!笨N黎搖了搖頭。
姬桓倒不這么認為,“也許對于神來說,做事也需要儀式吧,就像我們恪守周禮一般?!?p> “是啊,”褒姒失笑,把銅鏡放回原處,“我這之后的數百年,大概有得頭疼了?!?p> 數百年?
姬桓聞言一怔,猶豫地問道:“王后殿下,您這是打算……”
褒姒看了看兩人,“長居于此?!?p> “此地?殿下,臣等來此,就是為了救您出去的?!?p> “不必了?!彼驍嗉Щ傅脑?,“我的孩子,我的夫君,都睡在這兒,我不留在這里,又該在哪兒呢?這里,就是我余生的歸宿了?!?p> “可是您既然無礙,為何不回王都?”
“回王都?呵……”褒姒似是自嘲般笑出聲來,她長長嘆了口氣。
“子昭,如今的宗周王室,那些個諸侯、王子,怎么可能容得下我?容得下這個亡國禍水、亡國妖孽?”
姬桓聽到褒姒此言,又想起先前姬掘突所說的話,心里頓時不是滋味。
他咬了咬牙,又拜了下去,“臣姬子昭,愿以性命擔保,殿下若回王都,子昭定護您周全!”
縉黎見狀,也拜了下去,“外面對您如此污蔑,您若不回王都,怎么讓那些人閉嘴?”
“傻孩子,你們這又是何必呢?”褒姒示意二人起身,轉過身撫摸著丈夫和兒子的棺槨,“人言可畏,人心亦可畏,就算我回去了也改變不了什么。
如今這情形,在大王遇難的那一刻,我就已經預料到了。人間萬事于我,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我于人間諸侯,卻如仇敵一般。
既然如此,又為什么重返人間招惹別人不痛快,還連累你們君臣二人呢?我在銅鏡里看得清楚,你們君臣感情真好,守望相助,倒像是朋友一般。
若是服兒還活著,他日應該也能和你們成為朋友吧?”
說到這兒,褒姒神色微頓。一家人的融融之樂,在朝夕之間變得支離破碎,了無痕跡。
“也許一切都是我的錯,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世……”她自嘲般輕笑出來,繼續(xù)說道,“你們兩個既是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聽到過民間的傳聞吧?”
二人點了點頭。
“外面?zhèn)魑业渿?,傳大王昏庸,可他們懂什么,他們又怎么會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