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后有開門聲和腳步聲傳來,一神二人齊齊轉頭看過去。
女子繞過照壁緩步而出,二十出頭的模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只穿著一身黑色衣袍,銀線繡制的滾邊泛著光,隨著她的腳步起伏如海浪。
錦緞般的墨黑長發(fā)垂至腰際,襯得她膚如霜雪,眉如點翠,上挑的鳳眸里沉下一如黑夜的影。
她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飾物,額頭上系著一條白色的頭纏,上面滲出一抹殷紅,似白雪之間綻放的梅華。
女子在照壁前停住腳,目光在縉黎和姬桓身上停留片刻,微微轉頭看向方相氏,“尊神對他們二人的考校,可算通過?”
舉止雍容恬淡,看似柔弱,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縉黎怔了怔,隨后趕忙低下頭。這位就是褒姒?果然是天人之姿,仙姿佚貌不可方物。
方相氏打量著眼前的兩個人,偏過頭冷哼了一聲,“將將合格罷了?!?p> 褒姒點點頭,輕聲道,“那就有勞方相神,讓他們過來吧?!闭f罷,她轉身走回寢殿。
方相氏這才罷手,周身黑氣消散,身形也縮小了不少,捏了捏拳頭,手中兵器盾牌化成一股煙霧,又哼了幾聲,側身將路讓出來。
縉黎熄滅掌心幾欲躥出的火光,看見姬桓給方相氏作了個天揖,便也依樣行了一禮。
兩人各自收好武器,朝著寢殿的方向走去。
剛走過去沒幾步,身后有傳來一聲冷哼,縉黎眉頭一挑,“他可真是……”
“人家是神,”姬桓嘆了口氣,“正事要緊。”
縉黎也嘆了口氣,是啊,那是神。
方相氏放出金人的時候,縉黎就察覺到對方似乎是有試探之意。
畢竟他們兩個凡人之軀,再怎么樣也不太能和神打成平手,當初不過是跟犬戎巫神交手,就差點要了兩人的半條命。
至于褒姒說的考校,可能是從方相氏從照壁中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如果當時縉黎與姬桓內(nèi)斗起來,或者二人在之后和方相氏的打斗中有絲毫退意,都不可能見到褒姒了。
內(nèi)殿比外面要小得多,但是布局基本與地上寢殿一致,帷幄、屏風、幾筵、桌案等家具分割了空間。
除了燈火有些昏暗以外,與常人起居之處并無二致。
正北方向有個九層臺階,臺階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具棺槨。
大的棺槨上畫滿朱漆彩繪,一角系著絲織物,中間串吊著一塊巨大的玉璧,褒姒站在棺槨旁,比那棺槨還要矮上一頭。
吉金尊彝,帷幄是張,蛾眉曼睩,姱修容芳。
縉黎已經(jīng)把兆域圖上的詩背了下來,眼下這景象,和周幽王寫的最后四句對應上了。
周幽王很清楚,自己的王后是條龍。龍之壽命少說也有數(shù)千年,他卻仍在詩中留下念想,希望百年后仍有褒姒陪在身邊。
而褒姒確實也來了。
想到這些,縉黎偏過頭:可見后世傳聞中,不實者有之。
“這邊的……是大王,這邊的,是……服兒?!卑θ崧曊f著,伸手指了指那兩具棺槨,話落,行至棺槨旁的坐榻前安然跽坐。
“大王……太子……”
看到這兩具棺槨,姬桓吸了一口氣,伏倒在地,重重頓首。雖然早就得到消息,但是親眼見到時,他還是不太能接受。
縉黎也退開兩步,對著一大一小兩具棺槨深行大禮。
良久,二人起身,姬桓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哽咽:“臣姬桓,拜見王后殿下。”
“陪臣縉黎,拜見王后殿下”
“大王都沒了,哪兒來的王后呢?”褒姒輕嘆,搖了搖頭,隨即正色道,“余,周后褒姒,見過虎賁氏二卿?!?p> 言罷,褒姒深施一禮。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神色微頓,“姬桓,姬子昭,虎臣之子……我見過你?!?p> “是,當年鎬京的大射儀式上,臣有幸冒瀆御顏……沒想到殿下還記得臣?!?p> “大王對你贊許有加,我自然也會多留意一番。畢竟,能以十二歲之齡,在大射之禮上力壓諸士,還提前及冠者,你可算是頭一個?!?p> 聽到這番夸贊,姬桓微微抿了抿嘴,臉色不由得有些發(fā)紅。
“不過,上次見面不是在鎬京——是在驪山,”褒姒淺淺一笑,“你成長了不少,是以那時在驪山,你自報家門后我才認出你?!?p> 褒姒這番話,便是坦言了她就是驪山下的那條墨龍。
“殿下,驪山腳下……戲水之畔的犬戎大營,您果真在場?”
“是啊,我自是要在的?!被貞浧痼P山所遇,褒姒眉頭微蹙,看向身邊的棺槨,“大王故去后,被他們丟在路邊,我雖有心同去,但是服兒還在他們手上?!?p> “犬戎的卒子把我們綁在營地里,問我們周王室秘寶藏在何處。這種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們不信,就拷打我,木棍打、尖刀刺,這些我都不在意……”
說到這兒,褒姒深深吸了幾口氣,強忍著眼淚,“但是那幫犬戎卒子!他們用長矛扎穿了服兒的心臟!服兒還只是個孩子,他才六歲啊……”
提及愛子身隕,饒是褒姒生性淡如止水,也止不住心里的悲傷和憤怒。
姬桓聽得悲傷,尚在努力克制情緒。
但是縉黎想到尖刀刺向一個六歲的孩童的畫面,怒意騰然升起,一拳砸在地面上,“一群畜生!”
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被人殺害,褒姒心神喪亂,崩潰欲絕,體內(nèi)的龍脈之力再也無法壓制,熊熊灼燒,將她的理智焚燒得一干二凈,化身巨龍滕然而起,悲吟長空。
巨龍盤旋間,便將祭臺上的犬戎士卒撕成了碎片。那主持儀式的犬戎白狼巫神囊知牙斯當即化形現(xiàn)出真身,但是在巨龍面前依舊是不堪一擊。
之后的事,便如二人所見。
“我當時完全無法控制身上的力量,把你們也當成了敵人……幸好你們沒事,否則我又是平添了一樁罪孽。”
除開大王和太子之事,褒姒的情緒便平靜了許多,言語間帶了些許歉意,“你們從驪山活下來,吃了很多苦吧?”
褒姒起身,走上前將二人攙扶起來,她輕輕拍了拍姬桓的肩膀。
后者只覺一股生機涌遍全身,一路奔波加上苦戰(zhàn)所積累的疲勞霎時全消。
看著姬桓面上一閃而過的詫異,褒姒輕輕笑了笑,隨后拿來一塊綢布,走到縉黎面前,“伸手。”
縉黎不解其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估計是方才捶地的那一下太狠,他的右手上現(xiàn)在全是血。
“這……”縉黎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褒姒親手為自己療傷裹創(chuàng)?這待遇似乎既不合理,也不合適。
最后他向褒姒揖禮道謝,接過她手上的綢布,退后幾步自行處理了傷口。
“你叫縉黎?當時你也在場,我還差點傷到你,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