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以后都不會再見到什么人了，這會兒褒姒的話有些多。

　　“我自幼居于鄉(xiāng)僻之地，如果不是十六歲那年進宮，可能早就不知葬身何處了。

　　進宮后沒多久，我就被人施加了要命的咒術(shù)，若非大王發(fā)現(xiàn)的及時，這條命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我的龍血就是那時候覺醒的，有時候血脈沸騰的厲害，就像被人扔進炭火中炙烤一樣。

　　當(dāng)時我整日都沒什么精神，大王見我郁郁寡歡，就想著法子哄我開心?！?p>　　褒姒垂眼，纖長的睫毛抖了抖，輕聲笑了出來。

　　“有一次在靈臺園囿，他套著面具在我面前又蹦又跳做儺舞戲，結(jié)果忘記看路，從靈臺的臺階上一路滾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的……”

　　她笑著笑著流下兩行淚，“再后來，大王聽從了太史公的建議，搭建高臺，點燃祝融之火，又借雷火之力封印了我體內(nèi)的龍血……

　　這就是世人口中，大王為博我一笑點燃烽火，卻失信于諸侯的故事?！?p>　　姬桓覺得荒唐，他常年都在行伍之中，自知用兵打仗，點燃烽燧預(yù)警乃是常事，可征召軍隊，想來還需要天子征發(fā)詔令。

　　縉黎也覺得這故事離譜，“王畿千里，諸侯也不是傻子，怎么會僅僅見到烽火就發(fā)兵救援，上當(dāng)受騙？”

　　“誰知道呢……”褒姒淺笑一聲，像是在自嘲，“可惜啊，我若真的能早些掙脫封印，也許大王和服兒就不會死了。愛我的人、我愛的人，如今就在這里，我又怎么能離開他們而去呢？”

　　姬桓有些默然，但還是不想放棄。

　　“殿下，如今您傷口未愈，久居此處并無益處，不如隨臣等暫離此處醫(yī)治，陛下泉下有知，也絕不會想看到您現(xiàn)在這樣受苦啊?！?p>　　褒姒笑道，“我身上的傷自己知道，陰邪纏身，藥石無功，絕無好轉(zhuǎn)的道理……不過這樣也好，也許能早點到九泉之下，見到他們了?！?p>　　褒姒的話里隱隱有自棄之感，兩人從中竟聽出了決絕，她絕不會離開此地，隨二人再回王都。

　　“不過，你說得對，夫君他確實還有未竟的志愿，誰讓他是天子呢？”

　　褒姒看著周幽王的棺槨出神，沉默了許久后，她又看向兩人，“你們可知，如今宗周是何局勢？”

　　“回殿下，”姬桓思忖道，“如今……故太子宜臼即位，王子余臣攝政，二人一居宗周鎬京，一居成周洛邑?！?p>　　“這不就成了二王并立，各自為政了嗎？”褒姒微微蹙眉，“夫君他，一直守護著一個秘密，為此不惜死在犬戎的手下，大王在世的時候，曾跟我說起過只言片語，這個秘密不能在我的手中斷送……”

　　“宜臼年齡尚小，身邊又有外戚干涉。小叔余臣他恐怕也不是可以托付之人……”她擺手讓二人上前，“子昭，縉黎，你們過來。”

　　“按王室如今的形勢，我本不該再有所奢求?？纱耸麓_是大王遺愿，我已經(jīng)無法再幫他做些什么，唯有任性求助于你們。接下來的事情，我只對你們二人提起，此事關(guān)乎周王室、甚至可能關(guān)乎天下。”

　　什么樣的秘密能牽扯到天下？兩人向前走近了兩步，聽褒姒細(xì)說。

　　“我們周朝以禮立國，天子每年都要祭祀山河，可這兩年望祭時，祭壇總有異象。

　　大王說，早年間也曾出現(xiàn)相似之事，是周公解除了禍患。周公將此事記錄在冊，后來又被人供奉在宗廟中。

　　解開封印玉冊需要宗祝卜史四官，可是太祝公那個性子，致仕后就云游去了。大王想著等尋到太祝公，再解讀玉冊，沒想到現(xiàn)在……”

　　褒姒失笑，嘆了口氣，“如今國君受災(zāi)，加之驪山的那個怪物……子昭，我知道太史公與你親近，他定能尋到太祝，這玉冊一事，還需你二人前往岐山宗廟?！?p>　　眼前的兩個少年的武藝雖有過人之處，但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她有些遲疑，“此事前途未卜，更兼兇險萬分……做與不做，全由二卿自作決斷?！?p>　　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叩首跪拜異口同聲，“臣等，必不負(fù)殿下所托?！?p>　　兩人如此果斷，褒姒驚訝之余又覺得欣慰，輕輕點頭，“余在此替大王，先謝過二卿?！?p>　　她打量著兩個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去屏風(fēng)后取出一截墨色龍角，“縉黎，你過來。”

　　先前方相氏考校二人時，褒姒認(rèn)出了九和弓，但即便是有這把弓，近戰(zhàn)之下，縉黎仍然處處受制，“前路兇險，我見你還缺一把趁手的兵刃?！?p>　　“殿下，這是……”

　　“我沒有什么驚天法器，這龍角雖斷，但尚有靈氣，你若不嫌棄，便贈予你做武器罷。”

　　褒姒走到縉黎面前，“這法子需取你一滴眉心血，你可同意？”

　　縉黎點了點頭，只見對方手指在眼前劃過，一滴血珠隨之飛出。

　　他抬手摸了摸額頭，有一點疼，但沒有多少血跡。

　　血珠在褒姒的操控下融進龍角，她將龍角向上一拋，“不知道它會化成什么兵刃，要看你自己造化了?！?p>　　龍角在空中綻出華光，發(fā)出陣陣嗡鳴，不多時變作一柄長劍，緩緩落到縉黎手上。

　　長劍三尺，劍柄暗紅，劍鋒和劍脊偶有紅芒劃過，乍看之下，與九和弓有不少相似之處。

　　縉黎心中大喜，但此間情景不宜表現(xiàn)出來，他忙將劍倒提在手中，向褒姒行了一禮，“縉黎謝殿下賜劍?！?p>　　褒姒微微點頭，又看了看兩人，“此間事了，我已無掛礙，這里久留無益，你們早些前去岐山罷?！?p>　　言下之意是要送客了，姬桓和縉黎卻還有話想說，“殿下……”

　　褒姒搖了搖頭，按下石壁上一處機關(guān)，外面?zhèn)鱽砑?xì)小的隆隆聲，“去吧，今后之路，你二人務(wù)必小心前行。”

　　見她如此堅決，二人只能放棄帶她離開的想法，臨走前深深作揖，“王后殿下保重?！?p>　　兩人回到庭院中，聽著廂房內(nèi)密道的石板慢慢閉合。

　　姬桓掏出兆域圖扣在掌心，手臂一震，兆域圖應(yīng)聲而碎，“走吧，去岐山。”

　　宗廟外依舊悄無人煙，兩人關(guān)好大門向東而行。

　　姬桓突然想起來，還沒見到王后時，縉黎在廣場上說的話，“你之前怎么知道此行帶不走王后？”

　　縉黎怔了怔，王后刻下的續(xù)詩很明顯了啊，“可能我見過很多豬跑吧?！?p>　　“豬是什么東西？”

　　“嗯……”縉黎頓了頓，“跟豚差不多?！?p>　　“是嗎……”姬桓雖然還有些疑惑，但也沒再問下去，他從撿了根粗枝，舞了幾下，“這龍角既然化成了劍，以后我教你劍術(shù)如何？”

　　縉黎挽了兩個劍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p>　　“嗯。不過，你要不要先給這把劍起個名字？”

　　名字？

　　縉黎回頭看了看周幽王的廟宇，“就叫它‘長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