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這些人把他釘在恥辱柱上
夢,鐫著刻骨的痛。
建寧二十八年,齊王府別院。
那是“齊長風”回到府中第一個晚上。十數年來,他仍不會忘自己的親耳所聞——
彼時,府邸之中的太醫(yī)往來如魚貫,卻也因著齊長風昏迷,望切有余,不能聞問,對其病癥尚難定論,齊牧歸自然也沒想到他徹夜守來的……是一介癡兒。否則,他是不會為之耗上一宿的。
利起而趨,利盡而散,尋常布衣亦是這般,何況他齊家已有著滔天的聲名與權位,來日方長,齊牧歸哪里肯將心力放在一個不能為家族謀大業(yè)、為江山點龍睛的癡傻小兒身上?
只是當時,事無定論,齊牧歸這才在榻前守了一整宿。也正是這宿,徹底地埋葬了齊家,只不過齊熠然“死”在了當晚,而齊牧歸死在了二十一年后。
“老爺,鐵鉤軍有報,說是譽王……”一名老家奴僂著腰身,黃豆般的眼兒囫圇地朝外邊轉幾圈,但見左右屏退,四下無人,這才又竭力地壓低了嗓,不過他才未開腔,“譽王”二字便被齊牧歸如鷹隼般的目光給剜去了聲。
“齊長風”聽聞家父名諱,不由得“刷”地豎起了耳朵,可白將領的教誨又生生地壓住了他。眼下,自己是齊家的第二子,于動亂之中慘遭橫擄,備受驚嚇,自是沒理由關心起他那位“謀逆的伯父”。
“見著活人了,就在青城崖下,發(fā)現之時,已同死人。”半晌,只聞那老仆沉沉道。
“哦,”齊牧歸面色凝重,眉宇間盡數是淡漠,就仿佛聽說起外人的故事。良久,他別過頭,瞥了眼昏睡的“齊長風”,這才回身佇于窗畔,悶聲問:“他人現在何處?”
“此時人在鐵鉤軍的密牢之中,不過傳話的說了……負中百箭,本就致命,又在崖底摔斷了一身的骨頭,如今也就吊著一口氣,無論如何是扛不到明兒個太陽升起?!?p>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如此大好風光……一介敗寇,見或不見,又有何異?”
“老爺您的意思是?”
“明日何其耀麗,吾替吾兄觀之,江山多姿,吾亦替吾兄賞之。”齊牧歸回轉身,犀利的目光堪稱月色,薄幸而淡漠,他決然道:“如此,也就沒有留他到明天的必要了?!?p> “…………”老家仆噤聲,久而未答,兩只腿也像灌了鉛似的,怎地也拖不動。他深知當下最要緊的是領了命,接著給鐵鉤軍傳話,好讓人今夜里便送密牢里那位上路。
可他越是這般想,便越是挪不動,整個人形同僵木,不聽使喚地杵在原地。他倒也不是怕老皇帝將來查明此事,畢竟齊牧歸能血刃手足,便是拿準了今后的大京城里,齊王府邸的屋檐就頂半邊天,再者,齊府私豢的鐵鉤軍向來行事詭譎,神鬼不察。只是眼下……不知何故,他體肢麻痹,無法動彈。
“還不速去領辦?”齊牧歸察覺到家仆的遲疑,目露兇光,極其厭惡地叱罵道:“難不成要讓老夫親自去送他一程?”
“圣上那邊……?”
家仆緩緩地試問道。
“結黨營私,犯上叛亂,生前罪已夠他消受的了,誰又會在意一個反賊的死后名?而今往后,大京的史書里只不過多了宗謀逆舊案,從此再無譽王。你盡管將事情辦利索了。”
齊牧歸心如生鐵,言辭決絕。
“老奴這就去辦。”聲才了卻,那人終于才拖開了笨重的步子。他偷摸著舒了一口氣,仿佛方才邁出的那步是自己好不容易逃脫了。
隨著沉悶的門軸轉聲,那老仆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聲也慢慢地遠去。自那時起,“齊長風”便從未在府中聽到過這樣的走路聲,后來他也曾暗地里打聽了問,只是眾人都說王府從未用過瘸腳的家奴。
生逢亂世,命如草芥,時間的車輪只會肆意碾過螻蟻,尸骨蕩存,永不會記住他們的名字。而能夠書寫歷史的,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人,他們投劍為筆,復以鮮血著染墨,鋒回字轉,句句都是成王敗寇。世人仰息于霸者,誰又會關心天地之大,螻蟻幾何?
遙記當年,譽王名滿天下,是何等榮光。而今,一朝勢去,竟落個闔府覆沒、身死密牢的下場,而親手種下惡果的卻是素里往來甚切的手足同胞!惡人誓要將他釘在恥辱柱上,受萬世唾棄,縱使身后,仍不能轉圜!
“齊長風”緊閉著眼,頓時只覺滿心被人拉扯著,一陣陣灼痛感鋪天蓋地而來,在臟腑里橫沖直撞,忽而又倏地竄到喉間,使他既不能吞咽,又難以吐露,只得活生生地這般強撐著。“噗!”,不知過了多久,他真切地聽到自己胸腔里如同帛裂般干脆的撕扯聲,隨即,一口濃腥的鮮血自他口中噴濺而出!
他感覺整個人都被這陣痛給撕碎了!
“風兒?”齊牧歸急促的呼吸擁上來,將“齊長風”籠住,就如同大山般將他壓得愈發(fā)嚴實:“風兒?!風兒?!”
“我不是!”
“齊長風”掙扎著坐起身,幾乎拼盡了渾身的氣力,他漆黑的眸中滾動著淚,泛白的唇邊反復地跳著同一句話——“我不是齊長風!”
“我不是齊長風!”
黑暗中,他鯉魚打挺似的起身,筆直的背脊像一把倒插入鞘的劍,正中夜的未央。案臺之上的殘燭早已燃盡,墨紅的血淚如同一塊半干的痂,無言地守著不肯愈合的過往,環(huán)顧周身,是無邊無際的暗。
那日葉御史宴上的種種,猶如隨風潛入的雨,似笑而非地敲打著一顆驚夢的心。他止不住地自問:我是誰?
那個死在洛河兵變的反賊之子,齊熠然,或是被偷梁換柱、取而代之的齊家次子,齊長風?抑或是長生閣少主,墨白?
這些名頭都是他,細數二十余載,一樁一件,處心算計,皆出自他手筆,一陰一陽,盡數是他所謀。然而,在諸多虛名之下,他的盔甲扎進血肉中,盤根錯節(jié),肆意生長,早已辨不出本我。
“齊長風……”
他默默地合上眼,心中盤旋著這個背負了二十一年的名字。齊長風。
數日了,御史府事變塵埃落定。無人問津那年洛水之畔,被白山宗帶走的那個孩子,真正的齊長風,如今身在何處;時隔數十載,大京舊案終得洗冤,可屠戮手足,構陷忠良,按律應當示眾問斬,但齊牧歸到頭來只擔個暴斃的身后之名;皇恩圣明,自知現下的“齊長風”乃是當年譽王遺孤,卻偏要頒旨授意,開府賜宅,坐實他齊王府第二子的名頭。
是了,皇家顏面之大,如金鐘鐵罩,上能蔽天,下能遮地,一切平靜得仿佛在走它原本的軌跡:齊牧歸薨逝后,長子齊城攜妻駐守欽州,領旨奉命治理水患,不同于第二子齊長風在外開府賜宅,第三子齊知行因著尚未成家之故,仍滯守齊王府邸。
世事無常,大京城的風起又云涌,終究是淹沒了昔日輝煌的齊王府,一如席卷當年的譽王滿門。歷史的長輪,從未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