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那是京城里頂好的大禮
時過撩人眼,轉(zhuǎn)瞬已五月。大京的春色是那么柔美,萬物都朗潤起來了,便是連白天的日光也拉長了,映著山水色,云彩漸綠。
風(fēng)光醒了,人也開始忙轉(zhuǎn)起來了。行走于人群,身上立刻便沾染了濃郁的煙火氣。酒肆花窗上倒著觥籌杯影,茶棚間煙霧升騰,說書人正入神地講述故事,引得看客拍案叫絕。車馬粼粼,如流如織,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我的大小姐,而今見你一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呢,”綠蕪輕撅著油壺似的巧嘴兒,一邊吧唧著吃個沒停,一邊掂了掂手里的零吃:城東的桂花藕粉,城西的蜜餞瓜條,城南的香酥餅和北邊的春卷,每一樣都是她頂愛吃的。吃得歡了,她禁不住步子都?xì)g快了:“不過呀,大小姐還記掛著綠蕪愛吃的玩意兒,如此,綠蕪便也沒處來得牢騷啦!”
卿鳳舞寵溺地看了看她微隆的小腹,悠悠地打趣道:“哼,你呀,好吃的毛病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可莫要再生出來一只小饞貓,到時我可未必遭得住的?!?p> “嘻嘻!”綠蕪低頭,眼睛笑得彎成了一輪月牙兒。她輕撫著微顯的孕肚,樂不可支道:“說不定這孩子像景遲呢,算了,算了,那得長得多寒磣,還是隨我的好,對吧?”
“是是是,男孩兒像景遲靈光,女孩兒隨你生得好看,無論哪樣都是頂好的?!鼻澍P舞抿唇笑答,一個不留神,滿懷的笑意就從她眼里流露出來了。
卿鳳舞笑著,笑著,忽而對綠蕪沒由來地艷羨,仔細(xì)說不上是什么,興許是她身上的煙火氣息。反觀自己,在諾大的齊王府里兜了個圈,仿佛是個遠(yuǎn)游歸來之人,什么都不曾帶走,亦無甚捎回。
空落落的,是兩只手,和她一顆心。
沉甸甸的,也是她的一顆心,不甘心。
甘心二字,談何容易?枉她卿鳳舞自恃才智無雙,到頭來不過替長生閣做了件絕好的嫁衣。生母猶未相見,父仇不能得報,自己平白地?fù)?dān)上個名存實(shí)亡的齊少夫人……不,而今且是“熠王妃”的名頭了。
聽聞前些日子里,齊王府的第二子,齊長風(fēng)承蒙圣恩,開封建邸,自立門戶,是為“熠王”。如此這些,卿鳳舞自是不消打聽,只是大京城算不得大,正巧老丞相府的消息也算靈通了些。
“我的大小姐,你又想甚去了?”綠蕪嬌嗔地攙住卿鳳舞,抿了抿嘴,戲謔道:“今兒個可是落著什么好東西忘帶出來?瞧你百般地走神!且讓我猜罷!嗯……可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姑爺嗎?話說他素日里那般地賴你,今兒個怎地沒同你一道出來呢?”
聽聞此言,悵然輕笑,皆是半分無奈、半分自嘲。卿鳳舞本想著,待綠蕪與景遲完婚后,便還將綠蕪接回身邊,一來聊解自身的悶頓,二來也給個安身立命的活計(jì),免得教她在婆家手心朝上,討日子過活。
奈何天不遂人愿,在綠蕪返回老家備嫁的那段時日里,大京城的書頁被風(fēng)翻得既快又亂,不過數(shù)日,改天換地。傾巢之下,不復(fù)完卵,那場博弈里,卿鳳舞輸了個痛快,她哪里有得頭緒來向景辛氏討人?
不過話說回來,眼下這般未嘗不好。綠蕪婚后有孕,須將養(yǎng)著,自是不便回來,況且入春眨眼便是夏,天色漸暖,景辛氏的涼茶店慢慢地忙活開來,也是離不得人手的。最重要的是……
綠蕪沒跟在身邊,卿鳳舞倒也欣慰她不曾親見自己的一地雞毛,就像現(xiàn)在,她還能像平日那般拿齊長風(fēng)打趣。有些傷疤,有人未曾親眼見它流血,看它結(jié)痂,不如就藏在華衣錦裳之下,免卻了身邊人的掛懷。
“小姐?”綠蕪再次將卿鳳舞從思緒剝離出來,嗔圓的杏眼中跳動著疑惑。
“啊……”卿鳳舞回過神,眼前所見、耳邊所聞才漸然地清晰了:不遠(yuǎn)處綻開朵朵炮仗,硝煙味裹挾著棗紅的鞭炮屑,搖搖曳曳,紛紛揚(yáng)揚(yáng),人群的吆喝聲、歡呼聲成團(tuán)、成簇,儼然織就了一片汪洋的浪。
“好像是新鋪?zhàn)娱_張了!”綠蕪?fù)现澍P舞往前沖,二人的步子不自覺地輕快許多。湊熱鬧這種事,慢一點(diǎn)都是對好奇心的不尊重。
“借過,借過。”
綠蕪嘴上客氣,手腳卻不閑著,只見她像舒展花葉那般,層層地?fù)荛_人群,猴兒似地往里竄。
“你且仔細(xì)自己的身子,慢些來。”
卿鳳舞見狀,側(cè)轉(zhuǎn)身護(hù)住綠蕪,又抬手為她攬下些空檔,好讓人不會被磕碰到。
“就是,急什么呢?這場子既落了地、開了張,便是在大京城里做買賣的,也不至被人憑空地挪走,哪日來看不是看?您顯著肚子的,也來湊這口熱鬧,擠壞了,不劃算。‘’”不知何人應(yīng)聲道。
綠蕪聞言,一身反骨當(dāng)場發(fā)作,她撇了撇嘴,拽著卿鳳舞又往里擠了數(shù)寸。
越過人潮,卿鳳舞這才認(rèn)出來,彼時她們所至,從前本是處不起眼的金銀店——長生閣的據(jù)點(diǎn),白既明與她交接的地兒。只是現(xiàn)下,被挽幛、紙錢、金銀錠、紙人馬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是香榭雕樓,古香雅韻。
乍看,這屋宇較之尋常的確是豪華不少,但終歸也無甚出入,要說奇特之處,當(dāng)數(shù)那塊空匾。沉香招牌描金流英,尤為華貴,只可惜匾面空空如也,明擺著缺了個好聽的名號。這對開張的新鋪而言,多少不符常理。
“噯?”綠蕪也甚是詫異,自顧地嘟囔道:“這家鋪?zhàn)咏惺裁囱???p> “這塊牌匾還未題名,空著呢,你若不識字倒也罷了,可眼神不好就別出門了!”一個伙計(jì)模樣的沒好氣地應(yīng)聲道,聽語氣就知道先前搭腔的那位。
“我就說呢,方才數(shù)你擠得最厲害,原是上趕著吃炮仗來了,”綠蕪嘴皮子既快又準(zhǔn),堵得人沒由來地吃癟:“瞧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一張口盡是硝煙味!”
“你這人——”那廝落得下風(fēng),不肯罷休。卿鳳舞迎前二三步,輕飄飄地說道:“她這人就這樣,素來不和人計(jì)較什么。但若是被狗咬了,她必定是要咬回去的,還得是兩口。你多擔(dān)待?!?p> “…………”對方面色鐵青,橫眉冷對,正欲發(fā)作,又礙于眼前之人衣著華麗,裝扮貴氣,想來必是大戶人家無疑。這般忖度著,他瞬間也沒了此前的氣焰,悄沒聲兒地走了。
綠蕪狡黠的目色如泊,倒映著卿鳳舞失神的面容——
“換作我,就將這里改成個好地兒,絲竹管弦,歡聲笑語,便是要‘花間提壺’也比不上的氣派,也不失為送給這大京城的一份大禮了,你說,對吧?”
這是清明前夕,自己同白既明所說的話。彼時,此處還是一家慘淡的金銀店,而她對大京城抱也曾有無限的期盼。卿鳳舞都記得。
而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了,新舊更迭,徒賦憂愁。
“我們走吧!”
不知思緒游離幾何,卿鳳舞終究還是回過神,風(fēng)輕云淡地和過往割裂開來。畢竟在她眼下,便是連一家老鋪?zhàn)右灿修o舊迎新的覺悟。
生而為人,孑立于世,本就潦草,何不斷舍,將這一趟走得輕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