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真好,又一個花好月圓夜
清明過后的月余,便是立夏了。
“立夏三朝遍地鋤,鄉(xiāng)村五月多勤勞。立夏麥苗節(jié)節(jié)高,平田整地栽秧苗?!北藭r,大京城外莊稼戶里的農(nóng)事是日漸繁忙了,布谷鳥的歌聲在田野上縈繞,棉花、玉米一律拼命地生長,油菜地急不可耐地等待響起開鐮的號令,精壯黝黑的漢子鋤草、除蟲,婦人們也忙著播種、施肥,好不熱鬧。
大京城中更是秀美得像一首好詩。洛河風(fēng)情不減,溫柔地環(huán)繞著一衣帶水的長街鋪戶,艄公的槳聲里攪動著小橋流水、鵝鴨嬉戲的韻味;沿河兩旁的溝渠堤岸上,水草拱出新土,小荷露出尖角,偶有陣陣的蛙鳴敲響五月鼓點;順流而下,忽聞雞鳴,但見旭日初升,斑斕的微光斜照著灰瓦粉壁,炊煙和晨曦在城中繚繞升騰,營造了一個夢幻般的仙境。
春夏之交,萬物勃發(fā),人也本該是血脈賁張,神清氣爽的,但對卿鳳舞而言卻不是如此這般。她回相府已近整月,可茍著的日子幾乎是占去了大半的。
這個月來,齊卿二府變故頗多。卿鳳舞雖不甚關(guān)心,奈何京城風(fēng)大,話趕著話地傳得飛也似的快——聽聞齊牧歸身染惡疾,不治而暴斃于南行途中,是才日以繼夜將棺槨運回大京;長子齊城,承父遺愿,南下治水救荒,并在領(lǐng)受圣旨后歃血為誓,欽州之患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返京中。為表嘉獎,老皇帝還恩準(zhǔn)了卿九思即日南行,趕赴欽州陪同隨夫,而府中那位齊老王妃年老體衰,罹遭喪痛,圣上為表體諒,免其舟車勞頓,特命府上的人好生服侍,頂好地照看起來。
是以,曾輝煌耀眼的齊王府就這樣沉寂下來,城中都知道這里邊住的不過只剩下一老、一傻、一瘋。連開著襠的稚子們無事都敢去府邸外的老槐樹下,扔二三個石子,或唱幾支不知哪里學(xué)來的童謠。
這些苦痛,于去的人盡管去了,于留下的人才是切膚的感受,卿鳳舞時常想,人們背負(fù)惡果,并非他們曾親手種過因,而是生同檐、死同碑的家族宿命將榮辱都系成一股,人或曾不受庇蔭,卻無法逃脫為之贖罰。
正如齊知行的瘋癲,就是他為齊家背負(fù)的罪與罰。反觀自己,到頭來無非是給長生閣做了件好嫁衣,助使“齊長風(fēng)”為父翻案,至于她那位丞相父親的死,他們從未放心上。是以,在相府的這些日子,卿鳳舞鼓琴、舞劍、描丹青、弄墨寶,有得是消磨晨昏的法子,唯獨不自怨自艾。因她告訴自己,這便是命了。
有此心境,日子倒也十分適意,且飛快。
眨眼,便是綠蕪和景遲的婚期了。
卿鳳舞從飄渺的思緒中回過神,這才發(fā)覺自己手中的梳髭不知何時已擱淺在半空中,身前的綠蕪臨鏡而坐,她如瀑的烏發(fā)已挽成高髻,綴著珠翠華勝,別著釵簪流蘇,美而不妖,艷而不俗。
聽聞世間唯有冷暖自知,從無悲喜相通,感同身受。這話大抵是對的。眼下綠蕪歡喜,竟也沒發(fā)覺卿鳳舞的落寞。
這倒讓卿鳳舞多了些回神的空隙。她唇齒漫笑,仔細地打量著鏡子里的綠蕪——耳頰微紅,面若桃花,兩眼晶瑩剔亮,而朱唇飽滿含情,一頂巧致華美的嫁冠戴在頭上,一席精制細裁的嫁衣披于身上,極其驚艷。
多好啊,愛意能包裹在這絕美的嫁衣里,而不是欺騙和利用之中。卿鳳舞別過頭,窗外是擦黑的天邊,尚只泛著魚肚白的微光。
綠蕪這妮子整宿地坐起等,不到卯時便描眉畫紅,景遲想必也盼了個囫圇夜,只等天蒙亮些便要來迎親了。卿鳳舞心中這般合計著,愈生感慨,真好啊,又一個花好月圓夜。
又一個?卿鳳舞黯然傷神,一時分不清自己何故失落。為那個也曾鳳冠霞帔的自己?抑或那個紅燭搖曳、燈火通明的夜晚?
是了,她為這相似的夜沉默。那樣的夜晚將永不屬于她,卿鳳舞自知,她再不會有于出嫁的前夜里為自己流淚的老父親,不會有似當(dāng)初那般自由和純粹的心境。
“小姐,小姐今日的話極少,”綠蕪輕輕地拉了拉卿鳳舞的衣袂,仰起如花的面靨:“小姐可是掛懷綠蕪?fù)蟮娜兆訂???p> “………………”卿鳳舞莞爾笑了笑,淺淺地點了點頭,道:“我自是舍不得你?!?p> “那……那……”綠蕪為難地蹙起眉關(guān)——十年情誼與一朝情深,往哪走才不會痛呢?她的腳步雖艱難,卻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往前跑,因為這條路的盡頭是她的景遲啊!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地咬住唇,輕緩地說道:“那……我常回來陪您說話解悶兒…”
“傻丫頭,”卿鳳舞笑著在綠蕪腦瓜上點了一道:“都要嫁作人婦的大姑娘家了,怎地連我同你說笑也分不清呢!”
“???小姐又拿我逗樂子呢!”綠蕪嬌憨地抿嘴,像是從卿鳳舞處得了個極大的恩惠,她滿懷的歡喜都似要從眼角溢出來。可不會,她又頓感惆悵,撅著櫻桃般的小嘴兒道:“從今兒起,綠蕪就不能像從前那般陪著小姐了……小姐你可有什么話要與綠蕪交代的……”
這話似蜻蜓點水,激蕩起細微而凌亂的漣漪。卿鳳舞的心就是這池活水,反復(fù)沖緩,不能平靜。
有什么好說的呢?自己較之綠蕪不過多出一段名不副實的姻緣,她更像個空手歸來的樵夫,既從未用心看過沿途的光景,也沒有打到柴。卿鳳舞不禁在心底發(fā)笑。
“小姐?”
“嗯?”
“……”
“說來倒也無甚,唯愿你過得好?!?p> 卿鳳舞輕輕地覆上綠蕪的手,然后低垂著眼眸仔細地端詳著它們。那些擦得火紅丹蔻的甲蓋仿佛也會開口,熱烈地訴說著女兒家的愛意。卿鳳舞覺得自己一番話在這抹濃烈的面前黯然失色。
“小姐……有小姐置辦的這樣多物件兒,綠蕪必定是不愁吃穿……綠蕪只是………想著這便要嫁…………心中極不是滋味,還想聽小姐說會話……”
綠蕪杏眼嗔圓,眸光撲閃,只是愈說著,剔透的淚珠子就愈要掉了線地墜。她微微地別過身拭淚,余光落在一旁擱置的四只樟木箱上,那是卿鳳舞親力置辦的嫁妝。
一只盛有上等絲綢十匹,香云紗六匹、織錦緞六匹,各色繡花被面八條,床簾、幔帳、衾褥、鴛鴦?wù)砀靼颂?;一只滿著金銀珠寶,其中青玉各式佩四件、白玉各式佩四件、水晶各式佩兩件、金珀各式佩兩件,珍珠手串、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各兩串,紅豆攢珠項圈六個、點翠鑲嵌和田玉簪一對、點金銀雜簪十二支。還有兩只都分裝著古玩字畫和藥材香料。
“且說你是個傻丫頭吧?這些物什是你陪嫁,自要保你將來衣食無憂的??扇艏奕恕瓰榈闹皇窃谝粋€男人面前爭一口飯吃,這輩子該多不劃算。我們既生而為人,便最好不要太指望旁的人,起初興許還盡如人意,可日子久了,總有指望不上的時候,如此難免會失望,心生失落,就有怨懟,怨懟既起,仇恨便深,再往后這日子就難過了。
綠蕪,我當(dāng)然愿你千好萬好,頂樣的好,可即便你今日嫁的是自己心愛之人,亦不能將未來的日子只放在吃穿用度之上,要記住,不輕慢自己,不把自己視作旁人的依附,方能算得上讓此余生不算虛度?!?p> 卿鳳舞斷續(xù)地囑道。這些話何曾不是說給自己的呢?若能早些看得透徹,一開始她絕不會將丁點的期盼交付給墨白,更不可能在長生閣的爛攤子里平白地掙扎,吶喊,最終心力交瘁,身神俱疲。
綠蕪聽得一知半解,迷茫地點了點頭,冠上精倫華美的金穗珠玉隨之搖曳,輕撫著她嬌好的面容,就像天邊的晨曦?fù)碜×苏麄€大京。
這時,風(fēng)捎來了如期而至的情深和愛意。初聞先是有此起彼伏的的炮仗聲,隨后是喜慶而喧鬧的嗩吶聲,一齊在那剛迎來凌晨的天際躍動起來。
遠遠地,緩緩地,有一隊繁復(fù)華麗的迎親人馬踏著喜氣,沿著沸騰的長街而來。少年郎策馬迎風(fēng),意氣風(fēng)發(fā),一身流朱金紋的新郎倌冠袍在心口處細細地繡著“綠蕪”二個小字,而他身后是一座刺有富貴花卉、百子圖等吉祥花式,綴以火紅流蘇和金玉色穗的花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