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們家有盞不省油的燈
夜涼如水,城周數(shù)百里開外,鐵蹄聲起,駿馬嘶鳴,轎輦漸行,直至沒入黑暗之中。
齊王府上,華燈璀璨,徹夜不息,只是這片通亮的燈火,也難以照到每個(gè)角落。夜深,總有人無心賞燈,只得困囿其中,獨(dú)舐傷口。
眾行院,就是這諾大府邸中的一座囚籠。
透過墨綠色的水紗烙花窗紙,依稀可見屋里擺放著一張?zhí)茨鞠闩_(tái),其上置著紫香木的蓮花燈和浮云雕紋的銅香爐,四角銅獸爐里冒出青煙,散發(fā)著飄渺的藏香。
夜半時(shí)分,雨已停了。細(xì)碎的月光從禪房魚鱗般櫛比排列的瓦檐遺漏下來,紛紛陡落在趙氏的發(fā)上、背上,和她膝下的蒲團(tuán)之上。這份歲月靜好的平和,無聲地回應(yīng)著月色,恰似一江春水,潺潺溪流。
只是,那佇立在趙氏身后的數(shù)名家丁,序齒而列,站如松柏,面似沉灰,白白地為長(zhǎng)夜平添些許激流暗涌。
佛堂之外,書房也不過是另外的囚籠罷了。
自從上回題畫寫詞觸怒齊牧歸,齊行知便被禁足于此,每日膳食皆由專人安置。如此這般,他卻也看得開,只覺自己的監(jiān)牢不過是從諾大府邸縮小到區(qū)隅書房罷了。
生于官宦世家,不能寄情高山流水,這便是上天給他齊知行最大的禁錮了。從前他堅(jiān)信,泱泱王府也好,區(qū)區(qū)書閣也罷,困住的只能是他的軀體,而非精神。
但今時(shí)今日,如松柏般肅然挺立在房門外的家丁,使齊知行頓感挫敗。他知道,在不可違背的權(quán)威前,自己那點(diǎn)信念微不足道。
他酒這般杵著,無詩無酒,徹夜無眠,直至雞鳴劃破夜空,天邊的啟明星嘲弄地掛在窗前,鄙夷地審視著這座華貴卻空洞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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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府上來客,是位婦人。
此人約莫四十有余的年紀(jì),身量豐腴,體格富態(tài),頭上梳著矮髻,綰著攢珠銀釵,樸素不失大氣;身上穿著繡花大紅緞?wù)匾\,下著翡翠碧裙。紅綠襯映,與那雙丹鳳三角眼相得益彰,整個(gè)人瞧著十分張揚(yáng)。
她斜斜地倚坐在交椅上,二郎腿愜意地?fù)u擺,和著曲指在桌案邊有節(jié)奏地敲打,儼然是這府中女主人的姿態(tài)了。
甄氏自然是瞧不上這等人,遂找了個(gè)理由打發(fā)她干坐著等,再遣人去卿鳳舞屋里請(qǐng)她出來。只因那婦人自稱是景遲生母,今日前來要問當(dāng)家主子的意思,若沒些別的,便好把景遲、綠蕪二人婚事盡早定下。
“這位想必便是府上二少夫人了?”那婦人見卿鳳舞走來,悠悠地起身揖道:“婢子乃是二少夫人陪嫁家仆景遲生母,景辛氏,問二少夫人安好?!?p> “辛伯母,不必多禮,”卿鳳舞莞爾地笑著,抬手?jǐn)v起對(duì)方,接下來,一番話既給足了辛氏情面,也不失為給綠蕪抬地位:“景遲、綠蕪?fù)?,是打從在相府便有的情分了,如今他二人隨我在王府,常伴左右,勝似家人,您來,盡管當(dāng)這兒是家里便好?!?p> 這番話既出,也不知辛氏是真傲慢,亦或是假糊涂,卻聽她神氣地回道:“是是是!我原也是這樣想的!景遲這孩子,人聰明,跟在二少夫人身邊這么些年,從相府帶到王府里頭,也不是沒緣由的——自是他頭腦活絡(luò),辦事得力,承蒙器重,想來這孩子成婚時(shí),二少夫人必也少不了好打發(fā)……”
卿鳳舞笑而不語,心想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朝來此,是為著圖些打發(fā)來了。
這個(gè)景辛氏是出了名的潑辣戶,仗著家里開了間涼茶鋪,有了幾個(gè)閑錢,又安置了二三畝地,便覺自個(gè)兒也是有出身的,倒不比作官的低賤。她又盤算著,景遲又跟著卿鳳舞數(shù)年,這當(dāng)中總是有些情分在的,因而言行頗為乖張。
“娘,您少說兩句……”景遲站在卿鳳舞身后,面露難色地看了看身旁的綠蕪:“這話得讓人怎么想了去?我對(duì)綠蕪情深意重,聘禮方面,自不輕慢,您又提小姐的打發(fā)做甚?”
“你這孩子……即便你攢了座金山銀山,那……那也不是這么個(gè)使法……”辛氏擠眉弄眼,別過頭,腆著臉沖我笑道:“再說了,二少夫人身份地位何等尊貴,自然不會(huì)在此事上輕慢了綠蕪這丫頭不是?該有的人情世故,她也決不會(huì)少了你倆那份……怎地我卻不能提?”
卿鳳舞嘴邊漫出似是而非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說道:“綠蕪那份體面,自然少不了她的,妝匣、拔步床、悶戶櫥、樟木箱、壓箱底和子孫寶桶六大件,一樣不能少;痰盂、紅尺、花瓶、銅盤、銀包皮帶、龍鳳被和龍鳳碗筷,七小件也不能缺?!?p> 辛氏聽著,心中大喜,得意忘形,顯現(xiàn)于外,猩紅的嘴巴咧得露出白花花的牙齦根,兩只吊三角眼和面部皺紋絞成亂麻,猙獰地纏繞著。只是半晌,她也沒聽見自己真正想聽到的,整個(gè)人響尾蛇般地忸怩著,恨不能把耳朵長(zhǎng)到卿鳳舞的嘴邊去才好。
綠蕪見狀,自然厭惡,還未入門便管起嫁妝來,這以后不得給她扒皮抽筋,吃干抹凈?早知如此,一開始便不要和景遲好才是。這般想著,綠蕪幽幽地看向景遲。
“哦!至于那些個(gè)金銀器皿、珠玩寶物……”卿鳳舞明知辛氏就等這句話,可她偏要把圈子兜足了,溜完了。沉吟半晌,方才緩道:“綠蕪這孩子沒別的,就愛吃。城東的桂花藕粉,城西的蜜餞瓜條,城南的香酥餅和北邊的春卷,對(duì)了,還有前些日子里新開張的……金線油塔,那可是新鮮玩意兒,她就愛吃這些?!?p> “這……”辛氏狡黠,自然聽得出弦外音,這會(huì)兒,臉上愈發(fā)地掛不住。
“這些個(gè)鋪?zhàn)游叶际侨ミ^的,也同掌柜的約定了——凡是綠蕪所購,一律皆記賬押字,每月底憑文書去錢莊換置現(xiàn)錢便是。如此,也算我待她的一片心意了?!?p> 卿鳳舞和顏悅色地說罷,意味深長(zhǎng)地笑著起身,又拉住綠蕪的手,別過臉向著景遲道:“我原是要再多留她些時(shí)日的,卻沒想你母親對(duì)你們二人的事這般上心,今兒就緊趕著上門來了。既如此,你且同你母親回去準(zhǔn)備著罷?!?p> “欸!我……我這就……就回去準(zhǔn)備!”
景遲激動(dòng)得手足無措,欣喜的眼神飛也似地望向我,又投向辛氏,末了,帶著不可遏制的愛意落停留在綠蕪的身上。
“綠蕪,等我!”
他的臉龐、眉眼和嘴巴都洋溢著歡喜,像一顆在太陽下炸裂開的石榴,爛漫而熱烈。
“小姐……我……我……舍不得你……”
綠蕪羞赧地低下頭,避開景遲熱烈的目光。只是,一種歡喜才上眉梢,一陣愁緒又下心頭,她梨花帶雨地佇在卿鳳舞身旁。
卿鳳舞只拍了拍她的手,聊表寬慰,待送走辛氏和景遲,這才拉著綠蕪坐下來。
“我沒給你留些金銀細(xì)鈿......”卿鳳舞話還未了,綠蕪抹著淚花低啜道:“綠蕪明白,綠蕪全都明白......小姐打心里是為綠蕪盤算的......”
“景遲是真心待你的,否則我也不會(huì)允了這門親,”卿鳳舞幽幽地嘆道:“只是,他們家有盞不省油的燈......往后的日子,你且凡事多顧著自個(gè)兒,現(xiàn)錢也得緊著些,莫要全補(bǔ)貼了家用,留著傍身......還有,若家里那位同意,我自是十分愿意你回來的,如此,你還能拿些月錢,好過在他家向人低頭伸手......你我也還像如今這般......”
月華如櫛,齊刷刷地拂過卿鳳舞瘦削的肩,無比輕盈,卻又裹挾著不可承受之重。因?yàn)檫@束抓不住的月光,令卿鳳舞恍惚間想起出嫁前夕,父親也曾這樣地記掛、叮囑自己,他蒼勁的大手像今日如水般的月光,落在她肩膀。
那時(shí)候的父親,他心中該有多痛啊?
卿鳳舞不忍再想,在她出嫁前的那晚,父親是怎樣地輾轉(zhuǎn)反側(cè)。也許那時(shí),是十六年來關(guān)于她的回憶支撐著父親挨到天亮,第一次哭笑、第一次咿呀學(xué)語、第一次踉蹌學(xu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