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為大京城里送上一份大禮
因著臨近清明的緣故,景遲綠蕪的婚期擬定在立夏之后。畢竟才過谷雨,清明接踵而至,雨季綿長,喪嫁出行,尤為不便。
大京的雨已下了小半月余,那些細密的絲線,是纖指,是花針,斜斜地勾織著,飄逸著傷情悲懷的愁,卻也把大京城沖刷成明艷的春色。
街旁建筑鱗次櫛比,各式店鋪熱鬧非凡,紙札鋪,桕燭鋪,頭巾鋪,藥鋪,七寶鋪,鐵器鋪,錫器鋪,鞋鋪,扇子鋪,燈籠鋪,顔色鋪,牙梳鋪,絲綢鋪,無不門庭若市,往來如潮。唯有街口那家金銀店,被挽幛、紙錢、金銀錠、紙人馬各種式樣的喪葬物件充斥著,散發(fā)著慘白的香燭氣息。
卿鳳舞抬頭望了望牌匾,黑檀底色與白漆描字,極簡地上書“金銀店”三個字,與周遭的繁華愈發(fā)地顯得格格不入。
她到此處,一則為亡父置辦香燭紙錢,二則是按約前來尋墨白。上回墨白且說過的,會助她煉就世間無藥可解之毒,報仇雪恨。
墨白所允,卿鳳舞是記在心里的。這些日,她日夜苦讀,如同久旱逢霖,從林叢遺留的醫(yī)書典籍中瘋狂汲取力量。只是,以一人之力,終究是難解書中那些晦澀的墨字,卿鳳舞除卻請教墨白,別無他法。
“卿姑娘,久等了?!?p> 一名身著灰白布衫的男子自屋里迎出來,拱身作伏,低著頭,令人看不到他模樣。
“你就是掌柜的?”
卿鳳舞覺只覺此人的聲音頗為熟悉,不及多想,卻被他那句“久等”擾亂了頭緒。
那日在‘花間提壺’,墨白只說有事便去金銀店,并未與她約在今日。眼前此人看裝束像是店家掌柜,卿鳳舞尚未進門,便已然迎出來了,說明這人無時無刻不在等待她到來。
大抵是墨白早料到她會來的,清明時至,出入于此,合乎情理。好心計,卿鳳舞暗自感嘆。
“卿姑娘,里邊請,”掌柜的并不答話,只將她請至里屋,相對而坐,接著道:“少閣主交代過,卿姑娘這幾日必會來此,姑娘但有所問,皆可書此錦囊,我們自會遣人,快馬加鞭,往來傳信,姑娘至多只消靜候半日即可?!?p> 說罷,那人自袖里取出一枚錦囊,緩緩地遞與卿鳳舞。靛青布緞子觸起來格外地柔順,其上的白色浮云更增添了幾分華貴的質(zhì)感,整只香囊袋子在卿鳳舞手心里散發(fā)著隱約的花香。
是香蘭和辟芷的香味,這對小半月來熟讀醫(yī)書的卿鳳舞而言,倒也尤為熟悉。
“卿姑娘稍候,我這便為姑娘取筆墨來?!?p> 話了,那人徑自轉(zhuǎn)身,向柜臺走去。
“…………”
卿鳳舞表面看似風(fēng)輕云淡,實則心中嘩然。自她方才進門起,便覺此人聲音耳熟,只是他面目著實屬生,唇上短須泛白,看起來約摸是不惑的年紀(jì)。
可是現(xiàn)下,那人轉(zhuǎn)身后的背影突兀地嵌在柜前,毫無半分老態(tài)。除卻那張陌生的面孔、渾厚低沉的聲音,就這般望著他的項背,于卿鳳舞而言便如同辨認(rèn)出香蘭辟芷一樣地簡單了。
這個背影是……
“姑娘,請。”那人端呈紙筆而來,仔細地擱置在桌案上。
“有勞了,”卿鳳舞提筆,在宣紙上揮灑下一行小字,淡淡的墨香飛也似地涌上來,縈繞、徘徊在她鼻翼、唇畔。寫罷,落筆,這才不冷不熱地說道:“白公子。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白既明那張蒼老木訥的臉上泛起驚疑,卻只消眨眼的功夫,他便面色如常。
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下,又側(cè)身避開正對著門的視線,這才抬起手,緩緩地撕開耳鬢后的人皮面具,將那張清秀不失俊俏的少年面龐展露出來。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白既明移開視線,再不像方才偽裝之下的那樣,與卿鳳舞目光交匯。興許,他的確還未想好,該如何面對自己這個同母異父的胞姐。
卿鳳舞不答,卻反問他道:“你為何在此?”
上回,她以壽辰宴為餌,誘白既明、白雪凝落入圈套,借齊牧歸之手甕中捉鱉、一網(wǎng)打盡,本想著以此為質(zhì),作挾對付長生閣,卻被他二人逃了去。這些舊事,卿鳳舞自然是記得的。
不單如此,彼時白雪凝獄中所說,字字句句,卿鳳舞猶言在耳。只是現(xiàn)下于她而言,胞親與否,并不重要。林叢既已拋家棄女,從那往后,死生無關(guān),一概與她卿鳳舞沒有干系了。
“長生閣在大京據(jù)點眾多,此處不過其中一處。但自長生閣選中你后,少閣主不放心其他人,便派我前來駐此,好與你接應(yīng)。”
白既明回道。他并不提及此前的掌柜是何人,自己又為何戴著人皮面具改頭換面。自上回從齊牧歸手中逃出,他原先那張臉,早已不能在京城示人了。這一切,都是卿鳳舞的手筆。
對此,卿鳳舞心中自是有數(shù)的。她從來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性子,而此前長生閣是那般欺壓過甚,也難怪卿鳳舞利用白家兄妹出手反擊。但父親之死,卻也是墨白教會卿鳳舞厚積薄發(fā)之道,這才有了如今隱忍與憐憫的她。
“為何就你一人?”卿鳳舞又問:“白雪凝呢?”
“上回我們到府赴宴,乃是私自下山的,”白既明將方才卿鳳舞所書的宣紙折好,仔細地放于錦囊之中:“少閣主命雪凝禁足數(shù)月,無他允許,不得出門。我若非受命來此與你接應(yīng),便也是同她一樣免不了關(guān)禁閉。”
這話中不乏有些抱怨的滋意味,卿鳳舞是聽得的,想來,白既明是怪她的。只是卿鳳舞和白既明此時都還未意識到,這份遷怪源自他們流于內(nèi)心、拒于表面的對血緣的在意。
一時無言,金銀店里裹挾著死一般的寂靜。
卿鳳舞環(huán)顧四下,她的心也跟著轉(zhuǎn)了幾道彎,這才翻出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大京這么多的鋪子,為何偏就選了這樣?”
“…………”白既明愣了愣,看了看卿鳳舞,什么也沒說。
“換作我,就將這里改成個好地兒,絲竹管弦,歡聲笑語,便是要‘花間提壺’也比不上的氣派,也不失為送給這大京城的一份大禮了,”卿鳳舞似笑非笑地說罷,別過頭問白既明:“你說,對吧?”
良久,白既明仍未語,倒不是他不愿,只是不知從何說起。他們之間是一母胞親,但卻十?dāng)?shù)年未曾會面,至今相見寥寥數(shù)回,多少是有些尷尬在身上的。
“走了,”卿鳳舞一面說著,一面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金銀店:“不必送我。”
走出金銀店,外頭的喧鬧瞬間洪水般擁上來,馬蹄聲、打鐵聲、吆喝聲……一切都像沸了,咕嚕咕嚕地翻騰著,叫囂著,朝著卿鳳舞撲面而來。
這種市井的奔放與活力,是金銀店里所沒有的。也正是這各種鼎沸的聲音,讓卿鳳舞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一路被長生閣裹挾著前行,籌謀與她無關(guān)之事,為她所不想為之事,總令卿鳳舞自覺有如木偶;
但自父親去后,卿鳳舞心灰意冷,主動斷舍了與林叢的糾葛,長生閣便沒了借鳳陽丸拿捏她的由頭。如今她為長生閣繼續(xù)打探齊府事務(wù),長生閣助她煉毒復(fù)仇,對于卿鳳舞而言,她與長生閣終于是站在同樣的位置了。這種不受脅迫的平等,令她終于喘出了一口順暢的氣,也令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