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兩強爭鋒(劉裕與休之正式翻臉)
接下來的一個月,劉裕與司馬休之十分默契地避免見面。劉裕閉門不出,靜靜地養(yǎng)傷。司馬休之忙著接見客人,他的譙王府每天門庭若市,貴族和世家大族紛紛來向他投誠示好。他們吹捧休之的功績,說他力挽狂瀾,拯救社稷,還對他訴說劉裕諸多不是,誅殺名士、剛愎自用,熱切期盼休之入朝輔政,逼劉裕下野。
皇帝對休之和劉裕都下旨嘉獎,封劉裕為大將軍,司馬休之為大司馬,是軍隊里最高的兩個官職,卻沒有明確任命誰做丞相。瑯琊王對劉裕十分忌憚,對休之入朝的事十分支持,但是劉裕功勛卓著,雖然北府軍損失慘重,可此前他提拔了一大批人都占據(jù)要職要地,背后的勢力也不可小覷。
每次朝會,雙方的支持者都會唇槍舌劍一番。兩人的謀士也積極地打嘴仗,造輿論,支持自己的主子。
朝廷暗流洶涌,還都保持了面子上的和氣。軍人們就沒那么好脾氣了。雖然劉裕下令避免沖突,可北府軍許多士兵還是看不慣荊州軍的趾高氣揚,覺得自己辛辛苦苦賣命,卻被他們撿了便宜。荊州軍認為自己在江州、在丹陽也是苦戰(zhàn)不休,憑什么比不過北府軍?因此雙方總是氣不順,隔三差五地就沖突起來。
休之聽說此事,下令將尋釁滋事的人重責(zé)一番。
劉裕聽說了,也不責(zé)罰當事人,只笑道,“不就是打架嘛,打就打了。別打輸了就行?!彼溃退抉R休之這種表面的平靜十分脆弱,很快就要見個真章了。
瑯琊王也感到休之和劉裕漸漸地較上勁,只怕他們起了沖突,對國家不利,便奏請皇帝特意設(shè)宮宴,請他們來赴宴,希望兩人能在酒桌上握手言和。
然而兩人都稱病不來,倒是雙方的謀士、支持者們又在宴會上較量起來,打了一頓嘴仗。
宴會上的唇槍舌劍,絲毫無損于金華寺里的平靜安詳。休之和劉裕,雖然沒在皇宮內(nèi)把酒言歡,卻在建康城香火最盛的寺廟內(nèi)偶然相遇。
這一天本是個好日子,劉裕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靜心調(diào)養(yǎng),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便帶福兒和王弘等人,來給何無忌和孟昶做法事,超度他們的英靈。
劉裕一身青衫,手握念珠,雙手合十,在和尚們的誦經(jīng)聲和法器聲中,虔誠地跪在佛前。他腦海里想起這兩位亡友的音容笑貌、所有的往事,想起他們英年早逝,仍然十分痛心。
福兒才幾歲大,早就跪不住了,偷偷東張西望。好不容易,和尚們念完經(jīng),父親也從地上起身,福兒看法事做完了,蹭的一下蹦起來就往門外跑。
寶殿建在一座高臺上,四周建有欄桿,越過門前的廣場,是十幾級臺階。臺階下的平地上有一棵千年古樹,樹上吱吱喳喳的鳥叫聲,福兒想上樹去掏鳥蛋,剛準備下臺階,見來了很多人,就一下子站住了。
對面的人竟然認識他,一個最漂亮的女子眼淚唰的流下來,喊他的名字:“福兒!”
福兒以為自己闖禍了,掉頭就往父親身邊跑。劉裕一把抓住他,往門外看去,也愣了一下。
云秀和休之,都身著素服,也來寺廟里做法事。
云秀看著福兒就哭了,很想伸手抱他,對劉??炊疾豢?。劉??此龑ψ约翰焕聿徊?,心中又滿是恨意。福兒奇怪她為什么看著自己哭,直往父親身邊躲。
還是休之涵養(yǎng)好,風(fēng)度翩翩地對劉裕拱手,“劉兄,久違了。你我一別多年,沒想到,今天在這里重逢?!?p> 劉裕強壓怒火,也笑著還禮,“司馬兄,別來無恙?!?p> 旁人若不知底細,光看這兩人熱絡(luò)的樣子,一定會以為他們是好朋友。雙方的隨從也都向他們二人行禮,再彼此致意。
休之問:“劉兄也來做法事嗎?”
“正是,何無忌和孟昶身亡之時,我無暇為他們舉哀,始終覺得抱憾。”
休之點頭,“他們兩位殺身成仁,實在令人惋惜?!?p> “司馬兄來此作甚?”
“也是做一場法事?!毙葜幌胱寗⒃T賳?,便主動問福兒說,“福兒今年六歲了吧。還記得我嗎?”
福兒說:“先生認識我?”
休之笑道,“我不但認識你,跟你還很熟呢,你以前叫我伯伯的。”
福兒想不起來,調(diào)皮地笑了。
劉裕便摸了摸福兒的頭,說:“福兒,去跟那位夫人玩一會兒,聽說,她很想你啊?!?p> 云秀聽劉裕對福兒只說自己是“夫人”,不說是他母親,想必已經(jīng)把自己從福兒的記憶里抹殺了。她覺得心痛。她剛才刻意回避劉裕的目光,這時才幽怨地看了劉裕一眼,見他臉色有些蒼白,聽說他在丹陽一戰(zhàn)中受了重傷,今天看起來,仍是虛弱。云秀既不愿他受傷,又覺得沒有資格再理會他的事??粗郝牳赣H的話來到她身邊,云秀仍不敢相信他真的來了。她伸了伸手,又不敢碰觸他,生怕這只是一個夢。
休之對云秀說法事時辰還早,讓她去帶福兒玩一陣。福兒也覺得云秀親切,主動來拉她的手,云秀這才相信,孩子終于來到她的身邊。
福兒拉著云秀下了臺階,去下面玩。
金華寺住持剛做完劉裕吩咐的法事,從大雄寶殿出來,見休之來了,慌忙走上來行禮:“阿彌陀佛,譙王殿下駕到,貧僧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
休之笑道:“是本王來早了。貴寺風(fēng)景絕佳,本王想在法事之前,攜夫人賞景散心?!?p> 劉裕聽他稱云秀為“夫人”,覺得無比刺耳。
住持請他們二位到殿外的石桌處就座,命小沙彌上茶伺候。石桌靠近欄桿,憑欄下望,遠處是山門外的云山霧罩的大千世界,近處是云秀和福兒在開心地玩。福兒躍躍欲試,想爬上那棵千年大樹,云秀怕他摔傷,勸著不讓。
那棵樹十分高大,樹冠宏偉,遮在石桌上方,留下一片樹蔭,陣陣微風(fēng)吹來,在溽熱的天氣里,這里也是一個清涼的所在。
休之和劉裕對坐喝茶,隨從便在不遠不近的另一處石桌上落座休息,等著他們各自的主子。
休之笑道:“劉兄,聽說你傷勢頗重,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勞司馬兄掛念。”
他們看著對方,互相舉杯致意,臉上都是笑容,目光里都是警惕,都想看看誰會先把話挑明。
休之把目光投向福兒,又看著那棵樹,說:“這棵大樹,已有千年了,想來是上古就有了,有人說是大禹治水之時,測量江海水深留下的。不知是也不是?”
劉裕說:“樹大根深,想必是了?!?p> “這棵大樹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尚能留存于世,人卻不同。”
休之這話,只是感嘆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尤其是想起了那個還沒出生就流產(chǎn)的孩子,有些傷感,但在劉裕聽起來,是諷刺他此戰(zhàn)損失巨大,動搖了根基。
劉裕笑道:“人也是一樣。頂天立地,靠的是德行,不是武力?!?p> 休之見他終于把話挑明了,便抬眼看他,笑道:“劉兄說的不錯。本來嘛,應(yīng)該以道治天下,不以兵強天下??晌页B年戰(zhàn)亂,既有王恭、桓玄之亂,又有天師道賊寇之禍,劉兄這些年為國征戰(zhàn)不休,著實辛苦了。”
“劉某是北府軍出身,打仗是分內(nèi)事,不像司馬兄乃是宗室貴胄,養(yǎng)尊處優(yōu)?!?p> 休之冷笑一下,“劉兄啊,你的出身,我自然知道,當初你去北府軍還是我親自推薦。還有劉毅也是一樣,今天看到你們功成名就,我也替你們高興?!?p> “是,說起來,還得感謝司馬兄的知遇之恩。還有這次石頭城和丹陽之戰(zhàn),我北府軍獨自抗敵,傷亡甚重,還沒謝你助戰(zhàn)之恩?!?p> “北府軍傷亡慘重,你也受了重傷,我覺得痛心。如今戰(zhàn)亂平息,天下思定,應(yīng)該休戰(zhàn)養(yǎng)民。劉兄不如回鎮(zhèn)京口,過幾年舒心日子?!?p> “司馬兄想讓劉某下野?”劉裕一笑問道。
“這樣對你、對我、對朝廷都好。”
王弘等人遠遠地聽著,見他們已經(jīng)圖窮匕見,就都站了起來,時刻準備上來助陣。哪知劉裕卻笑道:“可以啊,我有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yīng),我立刻上書請辭。”
“你說,只要我能答應(yīng),一定答應(yīng)你?!?p> 劉裕盯著他,手卻往欄桿下一指,“戚云秀。你把她還給我,我就走?!?p> 司馬休之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
劉裕笑道:“司馬兄,你用一個女人,換丞相之位,這筆買賣,怎么算都不虧呀?!?p> “哼,那你為了一個女人下野,就不覺得虧嗎?”
“那是我的事。我和她的恩怨,我和她慢慢算,與你無關(guān)?!?p> 休之深吸了口氣,想平息升騰而起的怒火。他寧愿劉裕要官要地,哪怕要兵,也不想把云秀還給他?!八俏业呐?,你與她的恩怨,怎會與我無關(guān)?”
劉裕笑了,往前探身,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我也上過她的床,怎么說她是你的女人呢?”
休之怒視他:“你!”
劉裕哈哈笑著,坐直了回來。
休之不禁往欄桿下看了一下,見云秀和福兒玩得開心,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再看劉裕那陰冷的眼神,就知道他記恨上次豫州的事,不知道會如何報復(fù)。
休之氣憤地說:“劉兄,你是當世英雄,本王雖不才,驃騎將軍的名號也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你我相爭,不要為難一個女子?!?p> “司馬兄言重了。你我爭的是丞相之位,是天下重任,這個女人,不過是個小小的添頭,有什么為難不為難的?!?p> 休之平復(fù)了情緒,笑道,“劉兄,如果我拿另外兩個人跟你換呢?”
“誰?”
“劉道規(guī)、檀道濟,他們在江州兵敗,被我所救,一直在我軍中?!?p> 休之竟然拿劉裕部將的命來要挾,劉裕也生氣了,看著他冷笑,“他們二人雖然兵敗,卻也是功臣,是難得的人才。譙王殿下志在中樞,不會為難他們??善菰菩悖乙?。”
休之冷笑道:“既然你我話不投機,就各憑本事吧?!?p> “好!后會有期,劉某告退?!眲⒃Uf著,便站起身來,點了個頭,就背著手,轉(zhuǎn)身從臺階下去,王弘等隨從都緊緊跟上。
劉裕走到樹下,叫福兒走。福兒跟云秀玩得正開心,不想走,就扭著父親的手,耍賴不走。云秀怕劉裕生氣會責(zé)怪福兒,就勸道:“福兒乖,你先跟爹爹回去,以后有時間,我再陪你玩?!?p> 福兒說:“不?!?p> 劉??粗菩?,眼神十分輕佻,充滿了欲望,“夫人說得對。福兒回家吧,以后,你們有的是時間在一起?!?p> 云秀害怕了,低頭不看他,又看了福兒一眼,強忍著不舍,轉(zhuǎn)身上臺階,去找休之。
福兒還沖云秀的背影喊,“夫人!夫人!”
劉裕一把抓住福兒的腰帶,把他拎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寺門,王弘忍不住,對劉裕勸道:“主公三思啊,豈可為了一個女子,讓出朝廷權(quán)柄!”
劉裕把福兒抱上車,回身對他說:“你放心。我就是那么一說,司馬休之不會答應(yīng)的?!?p> “那如果他答應(yīng)了,主公又當如何?”
劉裕上馬,挽起韁繩,笑道:“那你就廣為散布,說他靠出賣女人上位,你看他還有沒有臉坐鎮(zhèn)朝中?”劉裕說罷便帶人揚長而去。
云秀忐忑地來到休之身邊,見他不高興,便問他跟劉裕說什么了。休之笑道,“沒說什么。畢竟相識一場,偶爾遇見了閑話幾句,走吧,咱們?nèi)ソo孩子做法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