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衣公子
整整一個正月,戚大富都在家里老老實(shí)實(shí),沒提一個賭字,每天掃院子、挑水劈柴,干了不少家務(wù)活。云秀和母親都很欣慰,連連給祖宗、給菩薩燒香還愿。
戚家家貧,為了給戚大富還賭債,借了不少錢,為了還錢和幫補(bǔ)家用,整個正月,云秀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沒日沒夜地踩織機(jī)織布,好賣給布坊換錢,只在午后母親、哥哥和鄰居們都午休的時候,怕打擾別人,就停上一時半刻,去教她的小學(xué)生們讀書識字。
戚家住在京口城外的村子里,附近村民的孩子沒錢去學(xué)堂,云秀看這些可愛的孩子們讀不起書,特別可憐,就主動教他們,也不要錢。每天午后,領(lǐng)著他們在村邊小河旁的大樹下讀書??春⒆觽円蛔忠痪湔J(rèn)真地讀書,她就很高興,想象著父親教書的時候,想必也是這么滿足。
正想著,一個孩子問,“姐姐,《詩經(jīng)》上這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是什么意思?”
云秀回答道:“周朝的時候,有一位大臣叫做召伯,官吏要給他建造住所,他說不要因?yàn)槲乙粋€人,讓百姓勞苦,于是就在一棵甘棠樹下結(jié)廬居住,治理朝政,決斷訟獄。后來他去世后,在位者驕奢淫逸,朝政日衰,百姓困苦,見到當(dāng)年召伯結(jié)廬的這棵樹,就作詩贊美他。這首詩就是因此而作。”
“那些在位當(dāng)官的人,為什么不能對百姓好一些呢?”
“奸佞當(dāng)政,自然是不管百姓。所以國家要任用賢臣,才能政通人和。”
“既然有賢臣,國家為什么用奸佞呢?”
云秀被問住了,“這……”
只聽有人說道:“因?yàn)橛行┤舜蠹樗浦遥实鄄徊?,就會被人蒙蔽。要識別忠奸,其實(shí)不難,只要‘聽其言,觀其行’。”
云秀和孩子們循聲看去,只見河岸邊不知什么時候停靠了一只小船,船頭有一位年輕的公子,穿著白狐裘,長身玉立,剛才說話的正是此人。
這位公子就是新任晉陵郡太守司馬休之,到任不到一個月,正在微服出行,想看看晉陵郡的風(fēng)土人情。過去,司馬休之結(jié)交的都是士家大族,雖然有司馬道子那等專橫跋扈的人,也有桓玄這樣的英秀人物,他以為天地靈氣都聚在宗室貴胄身上,沒想到在京口城外這條不知名的小河邊,竟然還有一些平民百姓的子弟在讀書,教書的還是個美貌的女子。剛才見她被問住了,便替他解答。
云秀見是一位青年公子,不便多言,只低下頭去,躬身施禮,說了句:“多謝指教?!?p> 休之下了船,向他的百姓們走來,到云秀面前,笑道:“這位姑娘,你剛才教的可是《韓詩》?”他身后一個叫方明的侍衛(wèi)也跳下船,身手干凈利落。
云秀退了兩步,說:“正是?!?p> “我記得兒時在建康,聽一位先生講過,不知姑娘所講的,與他可是一脈?”
“民女是家學(xué),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一位先生?!?p> “是譙王府的一位學(xué)官,戚賢戚先生。”
云秀聽到父親的名諱,十分驚訝,抬頭看看他:“您說的正是家父。敢問公子,是……”
休之聽說她是戚先生的女兒,很意外。
方明說:“這位正是譙王世子,如今晉陵郡的太守?!?p> 云秀忙帶學(xué)生們下跪行禮:“民女拜見使君?!?p> 小孩子們學(xué)著云秀姐姐的模樣,也七嘴八舌地說:“拜見使君。”
司馬休之笑道:“起來吧。”又對云秀笑道:“不想剛到京口,就遇到故人之女。戚先生是我啟蒙的一位老師,算起來,也有十多年沒見了。不知他現(xiàn)在何處?”
云秀傷感地說:“前年故去了。”
司馬休之對為人溫和、學(xué)問又好的戚先生印象不錯,聽了這個消息不禁唏噓一聲。再看著眼前這個女子,青春美貌,身上的衣物卻十分簡素,看起來家境不是很好,就想幫她一把,想給她錢財,又嫌太過俗氣,便將腰中一塊價值千金的玉佩摘下來拱手一遞。
“姑娘,戚先生與我?guī)熒粓?,他故去之時,我未能親臨致哀,甚是遺憾。這玉佩,是我隨身之物,請姑娘替先生收下,是我做學(xué)生的一點(diǎn)心意?!?p> 云秀連忙推辭:“謝使君美意,這就不必了。我家雖然寒薄,民女與母親織布換錢,也能度日。您不必掛念?!?p> 方明見她不收,怕休之丟面子,忙勸她收下,“姑娘,尊者賜,不可辭。這是太守所賜,您怎么能不收呢?”
云秀仍是推辭?!岸嘀x了。使君好意,民女心領(lǐng)了,可是民女不敢受。多謝使君?!?p> 休之也沒覺得被拂了面子,看她說話溫柔得體,不卑不亢,頗有戚先生的遺風(fēng),便不再堅持,否則倒像他別有用心似的。但這玉佩已摘下,也沒有再系回去的道理,便隨手遞給了方明。
休之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勉強(qiáng)了。今日還有事,你我改日再敘吧?!?p> 云秀忙說:“民女恭送使君。”
休之看著她一笑,便轉(zhuǎn)身上了船,在船頭站定后,又回頭看看她,才笑著命人開船。方明也看了看云秀,將玉佩還給休之,幫他戴好,笑著對他說:“世子,依屬下看,太守府里那些老吏,還不如這個姑娘懂事?!?p> 休之想起太守府里那些人,不禁有些氣憤,臉色沉了下來,“哼,這幫人老于世故,欺我新來乍到,事事陽奉陰違。真是可惡?!?p> 休之想起來,剛下車入府,對這些人本來還算禮遇,這幫人竟然蹬鼻子上臉。他們都是晉陵大族出身,與朝廷高官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譙王歷來無心朝政,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們并不把休之這個譙王世子放在眼里,即使他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休之親自過問的事,他們遲遲不報,每天盡說些漂亮話來吹捧休之,實(shí)際上什么事都不肯做,就連日點(diǎn)卯,也竟然敢遲到。有些錯事,休之責(zé)問得稍嚴(yán)厲些,不知道是哪個混蛋,竟在太守府里休之住處的大門上寫了“跛腳馬,不奮蹄”六個字。這種事,之前在譙王府可從沒發(fā)生過。方明等人發(fā)現(xiàn)了,趕忙命人打水來擦那些字,還沒來得及擦呢,就被休之看到。
休之見了,背著手站在門前,怒視著那幾個字,看了一陣。
方明當(dāng)時說,要把府里所有吏員都拉出來,一人一張紙,讓他們寫這幾個字,跟門上的字比對,看誰是始作俑者。
總管吳勛年紀(jì)大了,見多識廣,當(dāng)場阻攔,說此事雖然窩火,可畢竟事體不大,如果較真起來,倒是休之丟面子,而且也不知道是誰,就算查出來,就這么點(diǎn)事,也不值得大動肝火。
他們二人怕休之當(dāng)場發(fā)作,惹人笑話,剛想勸他息怒,休之卻揮手,不讓他們說話,命人拿筆墨來。
休之提筆在那六個字后續(xù)寫了六個字,“不奮蹄,殺吳兒!”然后把筆一扔,也不準(zhǔn)人擦掉,就進(jìn)了府門。
從那以后,休之拋開太守府的人,開始微服私訪,在各縣游歷,雖不能將晉陵情況盡數(shù)了解清楚,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太守府那些老吏們很快就知道,這位新太守并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好對付。他雖然看起來溫文爾雅、風(fēng)度翩翩,實(shí)際上心思縝密,辦事認(rèn)真且極有耐心。他最喜歡的是狩獵,為了等一匹獵物,可以等整整一天一夜,然后一擊即中。所以,他認(rèn)準(zhǔn)的事,千方百計也要做好,在貴族公子中是個另類。
“世子息怒。您已是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了。他們以為您是王孫公子,來晉陵當(dāng)太守只是做做樣子,所以才敢糊弄您。他們哪知道,世子您上任這一個月,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各縣微服私訪,等咱們差不多了解了晉陵實(shí)情,再尋個機(jī)會,發(fā)落幾個人,他們就不敢了?!?p> 休之沒說話,臉色稍緩,已是認(rèn)可了方明的話。
方明從小就跟在休之身邊做侍衛(wèi),對休之的心思了如指掌,此時見休之心情稍好,又笑道,“世子,戚先生還是您五六歲啟蒙時候的老師,您還記得他呀?!?p> “當(dāng)然,教過我的每一位老師,我都記得。就是可惜,戚先生離開王府的時候,我年紀(jì)還小,也沒過問他的去處。沒想到,他竟已經(jīng)故去了?!?p> “那不如屬下回頭問問戚家人,等先生忌日時,屬下代您去祭奠一番?!?p> 休之點(diǎn)頭。
方明又說,“世子,您覺得戚姑娘怎么樣?”
“不錯啊。”休之笑了。
“世子夸她,那必然不錯。依屬下看那姑娘美貌溫柔,知書達(dá)理,學(xué)問還好,還是戚先生的女兒,論起來,勉強(qiáng)也能算您師妹?!?p> 休之笑了笑,“你提這個做什么?”
“屬下想,世子到晉陵上任,身邊雖然有幾個丫頭,可都不大貼心。王爺和夫人總不放心,總吩咐吳總管和我留心物色一個合適的。這姑娘人長得美,說話也溫柔,正適合在您身邊伺候,既然您也覺得不錯,不如屬下打聽打聽,若她沒有定親,便接入府中如何?”
休之笑了笑,“好。你辦事和緩些,別嚇著人家。若已經(jīng)定親,也不必勉強(qiáng),送她一些財物作嫁妝。我來晉陵是有大志,也不想為別的事分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