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胡人
云秀送別了司馬休之,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讓小孩子們都回家。有個平日就十分調(diào)皮的小男孩拉了拉另一個小男孩的袖子,又向其他幾個小孩做了個手勢,大家一起慢慢地向一棵大樹圍了過去,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圍圈,然后沖樹后大喊:“抓到你了!”
云秀一看,只見幾個小學(xué)生抓住了一個陌生的小孩,扭送到自己面前。這個孩子只有七八歲大,穿的破破爛爛,袖子破了,露出的半截胳膊上都是傷痕,他頭發(fā)是金黃色的,臉色很白,一看就是胡人。
他被小學(xué)生們抓住,不住地掙扎,卻不開口求饒,小臉上都是倔強的神色。
小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地跟云秀說:“姐姐,這個小雜種,偷聽您講課不止一次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之前他藏得好,跑得快,這回可被我們逮住了?!?p> “就是,我媽媽說了,胡人都是壞人,是妖魔鬼怪,殺了不少咱們漢人?!?p> “沒錯,沒錯,我爺爺說,我們家本來是范陽的大戶人家,要不是胡人作亂,也不會逃到京口來。我兩個叔爺爺都是逃難的時候死了?!?p> 其他小學(xué)生一聽,都氣憤起來,指著胡人小孩又罵又推搡,“死胡人,打死他!”
胡人小孩還是低著頭,滿臉倔強,一言不發(fā)。
云秀對其他學(xué)生說:“孩子們,咱們剛剛學(xué)過《論語》,孔子說,不貳過,不怎么樣?”
“不遷怒?!焙⒆觽凖R聲答道。
云秀笑著說:“對了,不遷怒,就是不要把怒氣發(fā)泄到無辜的人身上。胡人亂華,侵占我們漢人的江山,這都是大人做的壞事。這個孩子與你們年齡相仿,那時候都還沒有出生。胡人有罪,也不是他犯的。咱們不可以欺負他。大家說對嗎?”
小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點點頭。
云秀滿臉微笑:“好了,今天就學(xué)到這里,都玩去吧!”
孩子們一聽說玩,一哄而散,蹦蹦跳跳地瘋玩去了。
云秀問小胡人:“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的?你父母呢?”
小孩抬頭看了她一下,大概很久沒聽到有人這么溫和地跟自己說話,但是,只是一看,又把頭低了下去,不過這時,神色有些緩和了。
這時,戚大富來了。他笑嘻嘻地提著一個水壺,遞給云秀,“秀兒,講了這么半天,口渴了吧,我給你送水來了?!?p> 云秀接過水壺,喝了一口水,因為哥哥像變了個人,會關(guān)心人了,特別高興。
小胡人要跑,戚大富一把拽住他,低下身子看了看:“這是大勝賭坊里的那個小雜種呀,刁老爺?shù)呐牛 ?p> 小胡人忽然生氣地大聲喊:“我不叫小雜種!”
云秀溫和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低下頭,說:“我叫朱齡石。”
“朱齡石?好名字,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像巖石一樣,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p> 朱齡石聽她提起自己的父母,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云秀看他哭了,就蹲下身來,扶著他的肩膀:“你父母呢?”
“我父母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跟著人跑,跑著跑著就過了江,我不是小雜種,我有名字的?!彼f著說著,越來越委屈,大哭了起來。
戚大富也看得心酸,松了手,“胡人也好,漢人也好,打仗,苦的還不是老百姓?!?p> 云秀問朱齡石:“你來這里,也是想讀書嗎?”
朱齡石小聲說:“是。”
云秀笑了,“那你以后也跟其他小孩子一樣,坐到前面來,不要躲在樹后了?!?p> “真的嗎?他們叫我小雜種,每個人都打我,罵我,還沖我扔石子,你不嫌棄我不是漢人嗎?”
“不管你是漢人,還是胡人,愿意讀圣賢書,就是好事。當(dāng)年孔子門人三千,有教無類,我又怎么會嫌棄你呢?以后你每天都來,跟別的孩子坐在一起,姐姐一起教你們。”
朱齡石的小臉第一次浮現(xiàn)出了笑意。
戚大富把云秀拉到一邊,忍不住說:“云秀,你可想好了。大家伙兒多恨胡人,你教這小胡人孩子,大家伙兒的唾沫星子,你接得住嗎?”
“哥哥,這孩子愿意讀書,長大了就能做個好人,總比讓他長大了做強盜好吧。”
戚大富還想勸說妹妹,忽然看見梁貴帶著幾個壯漢,兇神惡煞地來了。
朱齡石一見他們,嚇得小臉蠟黃,扭頭就跑,被幾個壯漢追上,一把提起來抗在肩上。朱齡石害怕地大叫,姐姐救我。
云秀忙去問怎么回事。
梁貴一看是她,嬉皮笑臉地說:“喲,妹子,咱倆真有緣分。在這里也能遇到你?!?p> 戚大富上前一步,擋在梁貴面前,“誰他媽跟你有緣。你抓這孩子干啥?”
梁貴對著他,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這小雜種是刁老爺放在我那里調(diào)教的奴才,今天偷偷地跑了,當(dāng)然得抓回去了?!?p> “我沒有跑!”朱齡石大喊,“我是來割草,一會兒要回去喂羊的?!?p> “還沒跑,你割的草在哪里?”梁貴大聲呵斥道,他一看云秀對這孩子很關(guān)心的樣子,眼睛一轉(zhuǎn),有了個歪主意,笑著說:“妹子,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們刁老爺近來跟天師道的孫天師認識上了,為保一家子平安富貴,要向天師進獻金銀財寶,這個小子,也要送給天師祭天。要我說,這孩子雖然是個外族雜種,倒是也可憐,平時灑掃聽喝伺候人也頗做得,你們要是能有個一萬兩萬的,滿可以把他贖出來。”
“得了吧,我有幾個錢,你還不知道,都讓你搜刮干凈了?!逼荽蟾慌旅妹脨坌姆簽E,趕緊打斷梁貴。
梁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我知道,你是不值什么錢,這妹子可就不一樣了?!闭f著,又忍不住沖云秀伸手。戚大富死命打他,梁貴忙抽回手來。光天化日,他倒也不敢造次。
梁貴接著說:“我就是這么一說,姑娘菩薩心腸,想必不忍心看著孩子被祭天吧,哎呀呀要渾身綁上白布,浸滿香油,倒點天燈,哎呀呀,最后呀,人都燒成一根黑炭一樣,哎呀呀……”
朱齡石嚇哭了:“姐姐,救我,我不想燒成黑炭……我不想燒成黑炭……”
云秀的眉頭越皺越緊,嘴唇咬得發(fā)白。
“當(dāng)然了,”梁貴又說,“這孩子跟你們也非親非故,你們也不必砸鍋賣鐵去救他。只是我看他十分喜歡你們,等他死了,魂兒可能也要來找你,大富,到時候,你在門前呀,擺上這么兩個碗,一個裝點狗食,一個裝點水,也算你們認識一場?!?p> 戚大富拉起云秀就走,“回家,回家,別聽他瞎扯??蓱z人多了,咱們也是窮人,哪救得過來。”
朱齡石拼命地伸手,想夠到他們,好像拉住他們就抓住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眼看姐姐走遠了,他哭了,那哭聲就像已經(jīng)墮入了地獄,傳出的回響。
云秀受不了,回頭說:“你把孩子放了,我贖他?!?p> 梁貴快步走上去,一伸手,“好,錢呢?”
云秀一愣?!岸嗌馘X?”
“一萬。”
戚大富跳起來罵梁貴:“你黑心??!人市上買個大男人當(dāng)奴仆才兩千,這個小雜種要一萬?”
“能一樣嗎?這孩子是要給天師道獻祭的!”梁貴笑道,“沒錢,人也行?!彼粦押靡獾厣焓?,想摸云秀的臉。
云秀后退一步:“我有錢。你們什么時候要把他獻給天師道?”
梁貴一笑,“也就這一兩天吧?!?p> “好,兩天之內(nèi),我一定把錢給你。這兩天,不要為難他?!?p> 梁貴笑道:“好,我等你,記著,沒錢啊,人也行?!?p> 回到家,戚大富一個勁兒地埋怨云秀,“咱們窮得都揭不開鍋了,你還攬這個事。沒錢,沒錢,怎么救人?”
戚母正在縫衣服,見他們兄妹好像吵嘴了,就出來問,“大富,別惹你妹妹生氣。云秀,怎么了,跟娘說?!?p> 云秀還沒說話,戚大富就搶著說,“誰惹她了。娘,您評評理,剛剛在河邊,開賭坊那個梁黑子綁走一個胡人小雜種,那孩子本來就是刁老爺?shù)募遗?,要獻給天師道祭天。那刁老爺是好惹的嗎?老百姓見了都得繞著走!咱家大小姐倒好,看那孩子可憐,就說要把這孩子贖出來,您說,咱們是惹得起刁家,還是有錢?”
“錢?”戚母想了想,“要多少?”
“一萬!”
戚母沒說話,進了里間,翻箱倒柜了半天,然后出來,手里拿著一根銀簪,給了云秀,“這個只怕還值點錢?!?p> 戚大富不干了:“娘,您不是說家里沒錢嘛,原來還藏著私,妹妹要用錢,你就給?您還有多少,一塊拿出來吧。這一根簪子也不夠呀?!?p> “你要錢是去賭,你妹妹是積德行善,能一樣嗎?再說,也確實沒有,娘織了多少布,才換了這一個簪子。云秀,這個簪子,是想給你做嫁妝的,如今你要是急用,就先用吧,只是嫁妝,就得再費些功夫了?!逼菽复认榈乜粗菩?,把簪子塞到她手里。
云秀覺得手里的簪子沉甸甸的,再看母親,頭發(fā)花白,額頭上似乎有多了幾道皺紋,為了他們兄妹,母親吃了多少苦,她想把簪子還給母親。母親卻堅定地放到她手里。
戚大富心疼得看了一眼那個簪子,嘆口氣,說:“還是不夠啊。要不跟何家去借錢?”
戚母白了他一眼:“不許!你妹子還沒過門,借這個錢,讓人家看輕了咱們家?!?p> 戚大富說:“那這點錢還是不夠,云秀,算了,人生在世,保不齊哪天就死了,都是命。那孩子命苦,咱們幫不了。”
云秀想了想,把簪子攥在手里,說:“哥哥,你說的都對,但是這個孩子那么可憐,你也看到了,我不救他,實在不安。”
“我知道你心好,可是有心救人,沒有錢,你總不至于把自己搭進去吧?難道你要賣房子?賣了房子,咱們住哪兒?就算咱愿意露宿街頭,可就兩天時間,房子能賣得出去嗎?就算賣得出去,有了錢,救下這孩子,那以后呢?這世上苦命人那么多,咱們哪幫得過來!”
云秀說:“還有個辦法?!?p> 戚大富立刻想到了,“你是說,父親留給你的那套絕版書?你舍得嗎?”
云秀說:“救人要緊。父親會體諒我的?!?p> 戚大富嘆了口氣,“那套書,我就是輸紅了眼,輸?shù)揭屓硕缡郑膊粫拥?,沒想到,你竟然能拿出來救那個胡人孩子?!?p> 云秀有些慚愧,說:“哥哥見諒,那孩子,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他被點了天燈。聽說王家正在四處搜羅絕版書,應(yīng)當(dāng)能慧眼識珠。哥哥,你陪我去吧。”她害怕自己改變主意,立刻要去拿書。
戚大富知道,她說的是當(dāng)?shù)亓硪患颐T望族王氏,老爺王謐是讀書人,祖上是丞相王導(dǎo),他自己也曾在京城做過官,不久就歸田了。
戚大富想了想,“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說吧。娘,妹子,我出去一趟,找找朋友,興許還能借點錢。你們別等我吃飯了?!闭f完就一溜煙跑了。
戚母恨鐵不成鋼,“你呀,別找那些狐朋狗友!仔細再輸錢!”
門外傳來戚大富的聲音,“娘親放心,放心,我都改了,都改了!”
果然,當(dāng)天夜里,戚大富就沒有回來。
戚母又擔(dān)心起來,萬一他又去賭了,可怎么辦。
晚上,云秀從衣箱里取出用棉布仔細包了好幾層的那套書,輕輕解開布套,輕輕撫摸著書的封面,然后輕輕打開扉頁,看著父親留在書上的遺言,輕輕念道:“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正道,墜之鬻之為不孝”。
云秀想起了父親,猶豫了起來,又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她又下定了決心,只盼望早點天亮,去把書賣給王家,得了錢先把朱齡石救下。然而,即使做了決定,她還是不能成眠,索性不睡了,翻開父親留下的絕版書,挑要緊章節(jié)抄了一夜。
云秀抄書,只恨夜短書長,她覺得沒抄多久,就聽見雞叫了,再一會兒,天蒙蒙亮,云秀便放下筆,收好了書,去做了早飯,正打掃院子,還沒開門,就聽見院門外噼里啪啦響起了爆竹聲。
又不是過年,誰在燃爆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