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北祁少尊主歷來都是十五歲出道立威,佼佼者甚至更早。
因為祁琳的病,和她三哥祁子鳴突然離世的喪期問題,主公的命令,已經(jīng)托了兩年,這回好不容易出道立威,多少雙眼睛等著看,決計不能出差錯,尊主的聲名可全系在這一回了。
江南有一處‘寒黃齋’,人道歲末寒黃;往年歲末嚴冬,這里便屬于江湖,而一年之中其他時候,算上春、夏、秋三季,都是商賈買賣的風水寶地,另算上文詞闕賦,也是文人騷客聚集之地,極盡名人軼事、古董珍玩、珠絲綾羅……
寒黃齋,地處水市中央,齋四周皆有水路可通,也是與外界相隔,故此小齋即古又尊,成為聚賢之地!
現(xiàn)下正直夏末雨季,今年的江湖之士,來的也忒早,正與時令商賈沖突,一個小小的寒黃閣,豈能容得下!
臨近客棧據(jù)說都已住滿,幾條街沸沸揚揚,魚龍混雜。
寒黃閣閣主,名叫魏音,實是北祁麾下之士。
三年前他本在西南,卻惹了苗疆人,因他沒有故意傷人,此事好斡旋,祁琳當年,年歲尚小,以為他是仁義之輩,便在主公面前求情,開脫了他的罪責,后調(diào)到江南來,襲了寒黃閣主的缺。
他這倒是撿了個大便宜,從士卒到閣主,不是平調(diào),而是榮升,這更算是祁琳曲南殿的門生了。
鳳衣小姐的聲名,誰人不知,這莫大的殊榮給了他,可惜了魏音這鼠輩不義!
當年祁琳保他原因有二:一則算是慈悲,為他這一條命;二則,當年正值北祁西南邊防布局之際,西南邊境人口民族龐雜,暗地里勢力交縱不好駕馭,只怕殺了一個魏音不打緊,動了西南死士的軍心,措了士氣,往后死士不愿去西南留守,心中都烙下根病就不好了。
這本也是出于大義,為北祁著想,才將魏音調(diào)回重用。
萬沒料到,魏音身在這富傾天下的寶地植根,而今不過出了些皮毛瑣事,因一些江湖動亂聚到寒黃閣,他便撒手逃了……
既是半文半武的江湖之地,又哪能年年是順遂的,出些事情也是正常,只能證明他在此地三年,未謀人脈,未建功業(yè),單單還是那副士卒的坯子。
北祁失財是小,寒黃閣名聲也罷,今年正是祁琳出道頭歲,還未過了這個夏天,卻被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辱了威嚴,鳳衣小姐的威名,還要是不要?叫她以后如何服眾!
此人不除不快,祁琳心中明鏡,他能做出這樣的事,怕是早就有了后手,不然他就算是自刎在閣里,也不敢落下這個株連的罪名。
當年祁琳雖知他份量不足,但情勢所需,在其他發(fā)往西南的死士身上,也確實見效,只是沒料到會在自己出道立威的節(jié)骨眼兒上,魏音唱了這么一出兒,他的靠山,想必不簡單!
死士不可易主,魏音卻投了別人,這事已然這般明白,那便是人人得而誅之。
這事本不應(yīng)祁琳親自查辦,該由內(nèi)宗司法查辦的,可惜魏音投又投錯了主,他所投的是江南武林為首的世家——韓氏!
韓氏與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與北祁瓜葛倒也瓜葛不上,江湖事上從不相干,但如若說起爭食,則是暗暗爭在京城的大事上,韓氏與北祁早已暗結(jié)鋒芒!
是故,不如趁魏音之事,一次鏟除干凈。
韓氏人人會武,最忌諱干戈相見、明刀明槍,所以要暗中畫眉。
祁琳這才將八燕從四面八方召來江南,又遣肖纓、歸鶴北上,聯(lián)系商賈,一來為疏散韓氏精力,二來商賈重利之下,并不希望相互賊害,聚于江南也好平寒黃齋之亂。
江湖上雖懼怕北祁,但四方武士,唯韓氏馬首是瞻多年,一時半刻在此地不敢變節(jié)。
韓氏縱然壯大,也難在紛亂之中承受多方重擊,唯有如此,分散其精力,才有望削枝斷葉!
查得魏音,最近藏身于韓氏城郊私宅中,八燕從四個方向,按照計劃,用一個時辰分別潛入,目的在于,一為除奸臣逆子,二為尋找韓氏勾結(jié)番邦叛朝的餌證。
八燕經(jīng)過祁琳的特殊訓練,這些正是八燕最拿手的,一般死士恐怕做不好,是故親點了八燕,從各省召回。
此刻,黎鳧守在韓宅后丘山上,并未直接參與,八燕如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便相互傳達,再聚于丘山商議,輕易不要打草驚蛇。
此處私宅臨郊,周遭風吹草動頗為敏感,不知他家是否留有暗道,不要引來其他幫手才好。
看這地勢,韓式府中若藏了大批高手,即便明攻,一時半刻也很難攻下,還落得強盜名聲,落于世人眼中,不算仗義。
祁琳思量,也沒有小偷小摸的必要,是故亦沒做掩護準備,何況猜想對方,早就提刀等著呢,不明攻,因醉翁之意不單單是得到魏音!
待抓了魏音之后,區(qū)別只是在于立斬,還是交由梅花墓發(fā)落,后者是北祁正道,是名正言順的做法,只是如若這般循例,就少了許些玄虛而已!是故祁琳下令生擒!
八燕一行的底線即是得到魏音,如若并未查得韓氏勾結(jié)番邦叛朝的餌證,那便更要生擒魏音,抓活的才有意義。
首先顧全鳳衣小姐出道立威,至于家國大事,緩緩也罷。祁琳早有指令,若然今日成功,八燕即可回行館待命,如若此次失敗,拿他不下,擒而不成,便要回太湖暗莊等候發(fā)落,不可與鳳衣一同留在江南,避免后患。
祁琳心中明鏡,與韓氏的打法,便應(yīng)是玄虛的,并不想立竿見影,頭破血流,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怕便宜了別人。
八燕進宅已經(jīng)一個時辰了,半個時辰以前開始分別從八人手中傳出韓宅圖紙,只是久久沒有聽見行動的力令。
鳳衣自打目送八只燕兒分別入宅,心中即想起死士的宿命來,沒來由的頭腦紛亂。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也對,自己沒出道以前,他們是各省的領(lǐng)事,總不用他們填血的,如今為了自己出尊立威,卻要叫燕兒們填血,多少有些不舍,鳳衣隨即飄然潛入,是要親眼鑒證八燕的成功!
她手中的圖紙脫手,寥寥草草,怕迷了心智,黎鳧在后面未敢攔,她的身影不一會兒就隱膩于那些山山柳柳之中了。
黎鳧一直沒有聽見什么騷動,直到這安靜驟然被打破,有人以柳葉傳音,那是北祁的召喚之令,黎鳧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柳葉傳音不斷,不一刻,連續(xù)的力令在風中傳來傳去,世人怕是只會以為是風聲,然而叫黎鳧聽得觸目驚心,燕兒們紛紛回來,唯不見祁琳,定睛看看,只回來了五個人,少了錢子哀、明阛和鄒寧。
黎鳧當機立斷,要親自折回去找鳳衣,倒不怕她遇上勁敵,是怕她發(fā)病,黎鳧擔不起這個責任,起步之時,恰鄒寧也回來了,卻帶回來一個不堪入耳的消息——明阛被擒!
黎鳧三思之下,還是要救,本不在乎一個明阛,只是鳳衣太寵他,怕她執(zhí)意。
……
祁琳正隱沒于一處房脊之上,尚不知這柳音何意,以為八燕得手,而這葉子傳音,怕也只有明阛能做出如此張狂的事!
頭腦中轉(zhuǎn)念,明阛雖然盛氣凌人,自侍高傲,但也不至于不守法紀,心下便猶疑著是否出了事,悄悄尋聲找去。
燕兒分散開來,再次潛入,一時間瓦檐之上像是多了許些的鳥兒,并無波瀾。
燕兒逐漸相會,繼續(xù)向前,看見了前頭房瓦上,祁琳行在最前面,便都跟著。
他們心中默念,便是禍事也要共同承擔,眼看著快尋到聲源,那聲音卻戛然而止……
祁琳追著尾聲,用輕功猛地踏出一段,再細看,已走入一片花園。
燕兒們沒敢再跟進,就近伏在遠處房脊上。
高柳成蔭,池潭景榭,美景雖美,卻并不是兵家的安身之所……
祁琳面前有一處傍水涼亭,亭前,明阛肅然而立,望著她,一動不動……
明阛遠遠目視祁琳,目眥張裂,待祁琳一步步走近細看,一根極細極長的鋼針直抵明阛喉口!
那兵器有兩丈長,也算兵器中的一絕,而手執(zhí)鋼針之人隱藏在旁側(cè)高柳之后……祁琳自知已無法藏身,何況這個人以明阛為餌,又能以音律召喚,本就是在引祁琳前來。
奸人從柳后走出,依舊是背對著祁琳,他走近明阛,用鋼針比量著明阛的喉嚨,暗自發(fā)笑,笑聲越來越狂野,應(yīng)是小人得志!
只聽他嘲笑道:‘好個明阛公子,名滿江南,也有今日,說說看,后面這些人,哪個是你主子?’
原來他已經(jīng)聽出了遠處燕兒們的腳步聲,知道來人不少……可笑的是,他竟然沒有聽到祁琳的腳步,就在他背后丈遠!
這奸人一直不曾回頭,也看不見背后堂堂正正站著個白紗少女,祁琳得此良機瞬間出手,她從背影已認出那人就是魏音,是故下手不軟,直奔魏音后腦。
可惜明阛面目上變了臉色,口角抽動,似是被人點了啞穴,有話又說不出來,卻使得魏音當先一躲,拿明阛來擋,與祁琳掌風錯過,算他撿了一條命!
回過頭來再看,哪里是魏音,明明是假發(fā)和草草貼上的人皮面具,祁琳與他正面相對,認出了這人的眉目,正是韓氏三公子韓亦波,祁琳怒上心頭,心知中計,掌中發(fā)力,乃是發(fā)給燕兒的力令,命他們火速撤退,不想叫韓氏后發(fā)制人。
再看,已經(jīng)有大批人馬包抄過來,方才八燕在韓氏宅中潛伏,連草圖都畫出來了,竟沒發(fā)現(xiàn)這里藏了這么多人,他們也算有手段。
耳后有打斗聲,祁琳遠遠聽見有北祁的步術(shù),怕是連黎鳧都已陷入陣中!
對方準備的如此周全,祁琳此刻忽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什么魏音易主,寒黃閣落敗,不過是韓氏向北祁挑釁的由頭罷了,是自己小看了韓氏的謀略,輸人一籌,魏音已冤死也未可知!
祁琳一擊不中,韓亦波以明阛為盾,兀自不怕祁琳再攻。
韓亦波后腦還能感覺到剛才致命的掌氣,心有余悸,忽然他手腕一動,丈長鋼針縮短,變?yōu)槔F,一手逼著明阛脖頸,一手發(fā)力向祁琳面門掃來,祁琳顧忌著明阛,不太敢發(fā)力擊他,但論速度輕巧,要大大勝過韓亦波,便在打斗間,順手往明阛身上一掃,從明阛珍珠寶衣上,奪下五顆珍珠,又急急向后飛退,韓亦波這掌也落空,這兩掌之間也算平手。
韓亦波面目上忽地一笑,對明阛戲謔道:‘明阛公子可瞧見了?在下和您主子可成了平手,韓某何其榮耀?!?p> 這兩招本是祁琳要看看他的路數(shù),不過幾個回合而已,正待再擊,韓亦波卻無心再打,又道:‘小姐別亂動,若在往前,明阛死,不如先去救那些燕兒,或能救出幾個?!?p> 說罷,韓亦波揚眉示意,祁琳深知若然去救燕兒們,明阛在他手中也難活命,本以為燕兒們沒那么容易被困住,不過拖延些時間,祁琳豈料回頭之時,看罷七燕,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陣法!
七燕危險相當,一時間她雖無畏懼,倒是不知該如何選擇。
明阛性命在一線之間,而七燕形式又太過危險,這是他們從未訓練過的陣法,何況燕兒們經(jīng)驗不足……
韓亦波見祁琳未動,在一旁嬉笑道:‘這就是明阛公子上位的原因嗎?一個明燕,抵過七燕性命!有趣有趣,今日沒有擒錯人!哈哈哈…’
祁琳認得這個陣法,此陣俗叫‘縱魚入網(wǎng)’,意思是繁多的魚兒密在一處,形成一團,張開網(wǎng)絡(luò),互為犄角,無論如何沖撞,網(wǎng)隨魚動,則無法沖出,這網(wǎng)的力量便是魚兒本身相互阻擋所產(chǎn)生,就像人潮涌動,到一定規(guī)模就會推著前進,隨波逐流。
韓氏這陣還有些技巧,想必是特意修習的,雙人打斗之間,與另一對形成一線,永遠讓對手在內(nèi),這并不利于對方逃脫,而是一圈圈越纏越緊,相互不停交換對手,打的目不暇接,越來越向中心靠近,不得不中了牽制的圈套,耗其體力,終因疲累而不敵。
鳳衣在北祁翻閱百家卷宗,自然知曉這縱魚入網(wǎng)的破解之法,這個陣困不住高手,恰似為八燕量身定做的,何況這個陣不好練就,韓氏應(yīng)是早就準備這一天了。
至于解法,正如石子入水,驚散魚兒一般,而對于今日這樣的群斗,這顆石子,必得是塊試金石!
祁琳環(huán)顧四周,她身側(cè)是一片小湖,湖上水草鳴鴛,美麗宜人,岸上有一只罕見的紅額仙鶴,正啄食于岸。它白羽圣潔,鳳衣故作喜歡,再也不看明阛,再也不看七燕,朝白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