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成都,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夏日炎炎,很快曬干了多日的雨水,荒野四處的野花,顯得很黯淡。
玄宗拄杖站在宮門前,遲遲沒有上車。在李蟲娘的攙扶下,他深深地望著宮門,嘴唇囁嚅。鬢角的白發(fā),無力垂下。
在他的示意下,侍衛(wèi)拿來了一只鳥籠,里面一只畫眉,眼睛不大規(guī)則,眉毛直打彎,眼水濃眼沙厚,看著就有兇相。
玄宗接過了籠子,畫眉上下跳竄,他愛不釋手的逗弄了一下,畫眉時而跳竄,時而怒目以對,做出要戰(zhàn)斗的樣子。玄宗滿是皺紋的臉上舒展了一下,他想了想,打開了籠子。
畫眉啼叫一聲,竄了出來,竄出人群,飛上了天空。玄宗目光跟隨著,望著它的身影,發(fā)出了淡淡的微笑。
可畫眉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又嗖的飛了下來,鉆進了籠子。
玄宗錯愕了一下,低低罵道:“小畜生,放你自由,你卻偏回來籠子里?!彼钌顕@了一口氣,關(guān)上了籠子,遞給身旁的侍衛(wèi),淡淡道,“罷了,帶著吧?!?p> 侍衛(wèi)小心的接過了籠子,玄宗淡淡的吩咐:“啟程吧?!?p> “諾!”
于是,玄宗登上了車輦。蕭衡等人在前面開路,高力士陳玄禮護衛(wèi)玄宗左右,離開了成都,往長安出發(fā)。
去時磅礴大雨,回長安時卻炎熱無比。蜀道艱難,玄宗年邁,一路走走停停,更是慢。才走到漢中,便過了酷暑,四處荒蕪,很少能聞到谷物的芬香。玄宗默默的抹眼淚。
過了漢中,進入了華州,這天,在道上行走,蕭衡騎馬開道,卻突然一個人讓他吃了一驚,那人四十多歲,看上去像六十多一樣,目光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布衣上還有補丁,若不仔細看,誰也想不到,這是大唐的詩圣杜甫。
蕭衡讓其他人走著,自己打馬朝杜甫走了過去,心想年前杜甫才被封左拾遺,怎么突然落魄至此。
“杜先生?!笔捄庀埋R作揖,不以官員的稱呼,而是尊他讀書人的稱號。
杜甫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到這里遇到蕭衡,得蕭衡提攜,他才封了左拾遺的官職,才幾個月,自己又得罪權(quán)貴,被貶謫。他自嘲的笑了笑,深深作揖。
蕭衡想想,大抵文人都是如此吧,李白,杜甫,一個詩仙,一個詩圣,但就是不會為官,不懂自保,更不會阿諛奉承,保持他們文人的氣節(jié),所以文章傳千古,但憂國憂民的抱負,是無論如何也實現(xiàn)不了。
“先生是要往哪里去?”蕭衡心里酸酸的,如此高風亮節(jié)的文人,不應(yīng)該受到如此對待,命運就是喜歡這么開玩笑,讓他們受身心折磨。
“老夫就到華州?!彼猿暗男α诵Γ懊墒ド峡粗?,讓老夫到華州經(jīng)略,負責祭祀。”
負責祭祀,這不是流放的閑職么,難怪杜甫怏怏不快,蕭衡突然沖動道:“先生莫要焦慮,等我回朝,再向圣上推薦先生?!?p> 杜甫眼睛亮了亮,又暗了下來,低聲道:“罷了,子冀心意,老夫心領(lǐng)了。你看看老夫?!彼噶酥缸约旱念^發(fā),再指了指自己的臉,“老夫今年才四十有五,然像六十老人了,垂垂老矣,報國有心無力了?!?p> 蕭衡默然,其實他或許能幫杜甫回到朝中,但現(xiàn)在朝中傾軋,杜甫離開了也好,免得被吃得渣都不剩。他嘆氣道:“先生離開了也好,凡事看開就好,現(xiàn)在朝中紛亂,實在不適合先生。請先生保重身體,國家需要先生的時候,先生還需出力?!?p> 杜甫聞言心中顫了顫,蕭衡的話,隱隱是告訴他,以后還是會幫助他,這個年輕人,是侯爺,是皇帝眼前的紅人,他的話,他很相信。杜甫突而燃起了希望,他再次深深作揖。然后離開,眼神比之前多了神采。
隊伍繼續(xù)前行,到了七月下旬,終于快到了長安。這時候,戰(zhàn)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安慶緒嚴莊等人被大將史思明殺死,史思明投降了唐朝廷,遂天下大定??墒?,這不符合李泌先前制定的平叛方案,蕭衡在途中也曾上書反對同意史思明的投降。蕭衡畢竟是未來人,他知道,史思明這人反復不定,投降了還會叛亂的。這次投降只是緩兵之計。如果大唐繼續(xù)進軍,不出一年,則北方可平。但允許史思明投降,就是給他收集亂兵的時間,叛亂將會更加持久。
只是唐肅宗擺明了急于求成,要向玄宗證明自己的能力,玄宗犯下的錯,他一年就平定了叛亂,足矣證明他肅宗是英明的皇帝,不弱于他的父皇。這時候,李泌和蕭衡的意見他根本聽不進去。
一天夜里,蕭衡正在值夜,突然,從房頂下傳來劍劃破長空的聲音。
有刺客,蕭衡大驚,連忙防衛(wèi)。但劍風還沒到他那里,另一邊也橫過了一把劍,與原先的人交戰(zhàn)在一起。兩人都是蒙著面,瞬間就過了幾十招。后面來幫忙那個身子嬌俏,朝夕相處了那么久,蕭衡怎么認不出來。他心下激動,急忙對身邊的人吩咐道:“保護好太上皇!”
然后朝刺客追了出去。他不會飛檐走壁,但蒙著面的兩人卻在房屋上打著,邊打邊撤,一連過了好多戶,蕭衡追了好幾條巷子,才堪堪追上。
蒙著面的兩人也停了下來,不再打斗,女的輕輕一躍,到了蕭衡身邊,護衛(wèi)著他。
“輕雨!”蕭衡喚道,大半年沒見,她還是如此英姿迷人。
冉輕雨也是眼睛微微濕潤,陷入愛情的她,饒是江湖俠女,也變得柔情似水,不再像以前那個愛打愛鬧的高冷俠女。
“小心?!彼劾锸菍κ捄獾乃寄睿瑓s對蒙面的男子警惕。
“你是誰?有什么目的?”蕭衡發(fā)聲問。
原沒對對方報以什么希望,沒想到對方卻微微一笑,摘下了面巾,面容粗獷,竟是許久沒有見到的洛平。
蕭衡十分詫異,卻有種不妙的感覺。
只聽他淡淡道:“蕭衡,上次,讓你贏了,這次,你能安全接回李隆基,是我們小看了李隆基,也是你贏了,那么,下次呢?!彼旖菕熘男θ?,不知怎么,蕭衡卻覺得發(fā)寒。
蕭衡心里一顫,洛平為什么要刺殺玄宗,但這刺殺似乎又太簡單,目的似乎不是刺殺玄宗,而是試探了一下,他是誰派來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說的下次,下次又是什么?
“你說,李隆基父子,會不會互相猜疑呢?”洛平笑著道。
蕭衡一凜,明白了,他們不是要真殺玄宗,只要玄宗父子猜疑,就足夠亂了。洛平為什么要這么做,肅宗是不想交出皇位,但在長安附近,絕對不會搞刺殺這樣讓拙劣的計,引天下人懷疑。這次刺殺,引起李隆基父子猜疑,自己這個欽差,將是最大的受害者,無法面對官員的悠悠之口,保護太上皇不力。
現(xiàn)在要趕自己走的,最明顯的莫過于張皇后一黨了,難道,蕭衡驚道:“你竟然投靠了張皇后?!?p> 洛平笑道:“聰明,你這么快就想到了,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跟她們只是互相利用?!?p> 蕭衡大驚,互相利用,那么說,洛平還是安祿山陣營,安祿山安慶緒都倒了,那么只有一個人,洛平在為他效力。
“讓皇上父子猜疑,轉(zhuǎn)移注意力,然后假意投降,收集兵力,再度叛亂!”蕭衡冷靜地說了出來。
這回輪到洛平震驚了,他欣賞道:“不錯,能拯救大唐于為難,我之前太小瞧你,才讓你得逞,這次,看你如何阻止?”
蕭衡苦笑道:“如你所說,我現(xiàn)在一切都在你們的計劃中,所以,我完全沒有辦法阻止你們的計劃?!?p> “哈哈哈,你也沒有辦法了么?”洛平開心的笑了。
蕭衡微微搖頭,但義正言辭道:“但是,你們,還是贏不了。”
洛平詫異,他根本不相信,蕭衡都沒有辦法了,朝中那些酒囊飯袋,互相傾軋,李亨昏聵,他們的起事,不可能再敗。
“你以為,你是敗在我手中?”蕭衡笑笑,“你錯了,你是敗在民心?!?p> 洛平震驚的看著他。
“你看看你們,燒殺搶***殺婦孺,無惡不作,你覺得,你們這樣的人,能建立起什么國度?百姓恨不得對你們剝皮食肉,你不要小看百姓,這大唐雖然姓李,但是是百姓的天下,他們手無寸鐵,也最單純,只要有飯吃,有衣穿,他們就會拼命去守護。而你捫心自問,安祿山起兵以來,是怎樣對待百姓的,百姓又是怎樣對待你們的?”
洛平一臉震駭,說不出話來,蕭衡的話,字字插在了他的心里。其實叛亂的時候,他也向安祿山進諫,善待百姓,爭取民心,但后來的一幕幕,讓他漸漸失望,也漸漸麻木。
“所以,即使沒有我,你們,也不會贏?!笔捄馓┤蛔匀?。
洛平拿劍的手,緩緩垂下,再也沒有說什么,深深望了望蕭衡,消失在了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