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蕭衡來到江南,有幾次都見到了李白,但都因為工作原因,并未多有交談,今日李白造訪,他選擇了書房,也想好好跟李白談?wù)劇?p> “下官李白,見過天使?!崩畎撞胚M來,立即揖首。他癡活五十余載,如今只是永王麾下一個小小門吏,而眼前的男子,才二十出頭,卻成年天子欽差,李白心里一絲絲苦澀。
“太白先生,你這是折煞在下啊?!笔捄廒s忙扶起他,執(zhí)以師禮。李白是文學(xué)泰斗,執(zhí)師禮是很大的尊重。果然李白臉色好看了許多。
“太白先生,天寒,在下已備熱茶,請書房一敘,在下最近讀書,遇到了好多不懂的地方,正要請教先生呢?!笔捄鉄崆榈难埶?。
李白想到了今天來的目的,道:“那叨擾了,天使請?!?p> “先生又客氣了?!笔捄庖恍?,“那咱們一起走吧。”這是個折中的辦法,蕭衡敬李白,但自己的身份代表著天子使臣,若讓李白在前,也是于禮不合,于是聯(lián)袂而行。
李白遂隨蕭衡來到了書房,仆從看好茶,便出去了。
一番寒暄,從以前望風(fēng)樓的相遇,說到北方的相別,再到吳王府的敘舊,兩人像多年的老朋友,談笑風(fēng)生。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終于進入主題。
“子翼,我觀你才情卓越,見識超遠(yuǎn),而永王禮賢下士,樂善好施,兵強馬壯……”李白沒有忘了今天來的目的,率先說了出來。
他還未說完,蕭衡截道:“太白先生是來說服我效力于永王么?!?p> 李白一頓,有點口干舌燥,平時他再如何能說會道,但那都是文章,如今做這說客,蕭衡一截話,他反而感覺到了有些窘迫。
蕭衡看了一會李白,搖頭嘆息,心道,李白啊李白,你都要大禍臨頭了,你的文章文不加點,千古稱頌,但為政,你怎么這么糊涂呢,他輕輕一嘆,道:“太白先生,你認(rèn)為永王怎么樣?”
李白又是一頓,這次仔細(xì)想了想,才道:“在數(shù)個皇子中,永王最賢,天下皆知,永王富有雅量,能容納賢士,是最適合的人主。”
蕭衡笑了笑:“我看不盡然?!彼蚕胝f服李白,希望他早些離開永王。他道:“永王此人,看似最賢,其實刻薄寡恩,當(dāng)今天子是撫養(yǎng)他長大的哥哥,他卻多有不敬,甚至要造他的反,先生讀圣賢文章,請問永王賢在哪里?”
李白一震,如當(dāng)頭棒喝。
“與人恩惠,不圖回報,此為大賢,然永王排除異己,只賞賜親近,與人恩惠,只是圖取名聲,請問賢在哪里?”蕭衡再次發(fā)問。
李白如鯁在喉,想要辯駁,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太白先生乃文章的千里駒,若永王真是賢,怎么不重用先生呢?”蕭衡盯著李白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
這話,字字扣緊李白的心房。他兀地臉色一白,隨即露出苦澀。他最自負(fù),永王招攬,他以為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一展才華,哪知,最后還是成了一個門客小吏。
蕭衡又道:“當(dāng)今天子的能力或許是不如永王,可是,他性格堅韌,代表了天下民心,他只要一呼,就有多少大唐豪杰振作起來,驅(qū)逐賊寇,讓大唐屹立不倒。這些,太白先生明白嗎?”
李白深深的震撼,這些話,雖然是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說出來,可是自己從來沒想到,自己從來沒有看到啊。他想起來自己從北方到南方來的見聞。是啊,玄宗皇帝入蜀,大唐江山危在旦夕,但是,當(dāng)今天子在靈武即位,天子詔令下,涌起多少豪杰,四處戰(zhàn)斗,或各自為戰(zhàn),或聯(lián)合起來,把賊軍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可是,永王呢?他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李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又想起來與蕭衡初結(jié)識時,他委婉勸誡自己不適合從政的事,他突然意興闌珊。到了永王這里,他想大有一番作為,如今蕭衡一席話,讓自己最后的一絲希望化為泡影。一下子感覺老了十幾歲。
老了,李白閉上了眼睛。
蕭衡鄭重道:“太白先生,你快些離開江南吧,永王造反已經(jīng)是必然,但他的失敗也是必然?!?p> 李白看著他真誠的眼睛,有些感動,千里遇知音,就是這種感覺吧,自己雖然做錯了,眼前的年輕人還“教育”了自己一頓,但是他怪不起來,反而覺得欣慰,喉嚨動了動,有些焦急地道:“你既然知道永王的意思,那你還留在這里?!?p> 蕭衡知道他擔(dān)心自己,笑道:“太白先生放心,我自有安排?!?p> 李白見他一副胸有成竹,暗自自愧不如,道:“今日小友對老夫全盤托出,就不怕老夫去永王那里如實匯報么?”
蕭衡笑笑,李白這時候都稱他為小友了,肯定是承認(rèn)他的錯誤了,他道:“太白先生是志誠君子,在下信得過?!?p> 李白灑脫一笑,端過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仿佛是一壺美酒似的。
“叨擾了。”李白起身告辭。
蕭衡也起身拱拱手,目送李白離去。
希望他能離開吧,蕭衡如是想。再想想時間,恐怕已經(jīng)是戌時,那個傳紙條的人不知道走了沒有。蕭衡連忙叫上李琛,從后門悄悄離開了屋子。
月華如水,靜靜鋪灑。
此時已是臘月,饒是南方,也是可憐月光寒。
然前世蕭衡本來就是南方人,如今在這里,街道朦朧,樹影斑駁,一股家鄉(xiāng)月的感情油然而生,反而多了幾分愜意。
不移時,便來到了池塘邊,借著月光,一道嬌俏的影子映入眼簾。
是她,他怎么會忘記,鵝蛋臉,身影玲瓏,月光下,她靜立在那里,仿如九天仙子。前兩日才與她……
“謝姑娘。”蕭衡輕輕的走過去,深怕唐突了佳人,心里一直心疼,天氣如此寒冷,她不知道在這里等了多久。
“你來了。”謝瑤琴轉(zhuǎn)過身來,有些疲憊,語氣淡淡。有想責(zé)備,有想不忍,又像是無奈,神色不一而足,十分復(fù)雜。
“抱歉,我來晚了?!笔捄獾狼?,然后解釋,說起了李白造訪,因此才來晚的原因。
謝瑤琴卻是像知道一樣,道:“他是來勸你投效永王嗎?”
什么?她怎么知道?蕭衡吃了一驚,莫非情況有變?他倏地變了臉色。
謝瑤琴道:“你不必多想,這是秘密,這是張公子告訴我的?!彼袂橛指訌?fù)雜了,她今日來找蕭衡,就是從他那里知道了一些消息。
聽她這么說,蕭衡才放下心來。
“你怎么想?”謝瑤琴卻問。
這顯然是問蕭衡對李白說服投效永王的事,想知道蕭衡的打算。蕭衡笑而不答,他與謝瑤琴還不到推心置腹的那一步。
“你不說我也知道?!敝x瑤琴淡淡道,“你是天子使臣,自然代表哪里,太白先生雖會錦繡文章,但識人心是糟糕透頂?!?p> 蕭衡不答話,心里暗贊眼前這個女子不簡單。
“我知道一個秘密,事關(guān)你的身家性命。你我做一個交易如何?”謝瑤琴道。
這恐怕是她今日叫自己來的原因,蕭衡驀然想起了前兩日,那時也是談交易,不由得露出古怪神色。謝瑤琴好像也想起了什么,語氣一變,有些羞憤道:“不許想那天的事?!闭f完低下了頭,她一個清白女子,那是她終身難忘的記憶,此刻只覺得萬分羞愧,恨不得狠狠揍死眼前的男子,但是理智又告訴她,她不能,她背負(fù)的責(zé)任太多了。
蕭衡神色一肅,也知道那日自己理虧,轉(zhuǎn)移話題道:“說吧,什么交易?”
謝瑤琴咬咬銀牙,這才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天子身邊說話的分量,你的真實職位?”然后道:“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那個秘密,全力幫你脫離危險?!?p> 蕭衡知道她說得嚴(yán)重性,只怕是永王有什么手段了。謝瑤琴為什么要來找他,還問他這些,細(xì)細(xì)一想,看來她是代表了一股勢力,如果所料不差,就是謝氏家族。東晉時候,王謝共天下,謝家成為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族,后來一再沒落,到隋唐時期,已經(jīng)籍籍無名了,但在江南,還是顯赫。
永王在江南經(jīng)營多年,謝氏家族只怕早就綁在了永王的船上,今天謝瑤琴來找自己,莫非是在找出路。如果跟她做交易,只怕是要保她謝氏家族,自己哪里有這等能力,她問自己在天子身邊的分量,就是要確定自己能幫多少的砝碼。可是如果拒絕,那么她就不告訴自己事關(guān)自己身家性命的事。蕭衡很糾結(jié),不答應(yīng)交易,恐怕性命馬上不保,答應(yīng)了,只怕以后也是萬丈深淵。
蕭衡在思考,謝瑤琴定定的看著他,把他的神色一一看到眼里。
良久,蕭衡緩緩一嘆,拱手道:“謝小姐,多謝你的好意?!彼芙^了,眼前雖然危險,但終歸比以后陷入萬丈深淵好,他也可以虛與委蛇,假意答應(yīng),以后反悔。但想到前兩日發(fā)生的事情,自己重情重義,試問做不到那種忘恩負(fù)義的事。因此他只有拒絕。
謝瑤琴一呆,眉間出現(xiàn)哀色。
家族,她心底一嘆,蕭衡拒絕了,她也沒什么好談的了,舉步離開。
“我送你?!笔捄獾?。
“不必了?!敝x瑤琴冷冷地道,拒人千里之外,蕭衡感覺到了一陣冰霜之寒。
她走了兩步,又突然道:“后日游獵,只怕殺機重重,你,你小心?!彼鋵嵰膊恢蓝嗌?,只是今日張俊來找她,她心情不好,給他臉色看,張俊見昔日對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變得如此憔悴,恨那個罪魁禍?zhǔn)资捄?,咬牙切齒,氣憤之下,說:看著吧,那個欽差過兩天就得死,游獵會上有他好看。謝瑤琴聞言,心地觸動,所以才來找蕭衡交易。哪知蕭衡拒絕了。
蕭衡一驚,原來永王游獵另有企圖,謝瑤琴交易的秘密,原來就是這個。可是自己不是拒絕了她么?她怎么還?蕭衡望向她,他肅容,鄭重道:“多謝告知。”
謝瑤琴卻頭也不回,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