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節(jié)朝廷風云（2）
賀廣晟負手踱步，思緒繁重，他不過一個擅長把“小銀生大銀“游戲玩到極致的商人，對朝廷政事沒多大興致?？烧屡c營商偏偏像馬和草料，朝廷命官老來找他喂料。
乾隆五十九年，一條“勾結(jié)洋人，通敵賣國”罪，他被迫做了一次冤大頭，傾囊大半輩子攢得的財富，名為“議罪銀”，上交內(nèi)務(wù)府，買回來一條命。本以為從此只要本分繳納稅銀、每年向?qū)m廷納貢、向八旗軍水師團捐銀糧、向地方朝廷命官貢獻、向災(zāi)區(qū)賑災(zāi)……就能風平浪靜，平安營商。
過去七八年里，宜和行全體同仁戮力經(jīng)營，使商行迅速起死回生，再次興隆。沒想到剛積累回一些底子，這又來事了——太上皇駕崩、新帝掌政、和珅被關(guān)押候?qū)彙砩袼坪跤殖R廣晟的門前走來。
廣州十三行不單只與和珅有商業(yè)往來，與京城眾多宗親官商的關(guān)系也盤根錯節(jié)。他賀廣晟是否再受牽連暫時不得而知。不知新帝是否又套個罪名，把他賀廣晟這幾年剛攢下的財富拿去“議罪”，贖自己的腦袋。
他正負手踱步，思索著萬一受牽連，如何自保？如何保賀氏一族？如何保宜和行……
六福端了一碗人參湯進來，見他只穿了件單衣在窗前走，忙把湯放在桌上，去拿了貂皮披肩圍他肩上，心疼道：“雖說廣州冬日不如北方冷，可您這身子自那年在京城被掏空回來后便常年風濕骨痛，您以為身子骨是鐵打的……”他嘮叨時，再次端起人參湯送到老爺手里：“丫頭們暖床去了，您喝了這熱湯，也早點歇息?！?p> 老爺往上提了提披肩，鼻孔呼出長長嘆息，“嗯，還沒到休息的時候，你去叫厚官和載官到書房來，我有事和他們商議。”
“這大過年的，你就一天也沒停歇下來安心過個年，有什么急事非得這晚上議，夫人去前交代我要伺候好您，我這……”六福嗔怪時抬袖捺了捺眼睛的淚。
老爺溫情望了望這位自小跟隨他、幾十年形影不離的忠誠老仆，揮了揮手道：“好——啦，我知道了，你也早點歇著，吩咐門口童仆去叫厚官惜官吧。”
六福還是親自跑了一趟，他得提醒兩位少爺，尤其提醒惜厚商量事情時莫要惹老爺生氣……
雖說太上皇駕崩，舉國哀悼，但廣州離京城天高皇帝遠。這才大年初八，雖不奏樂不看戲，厚官還是關(guān)著門認認真真過年。長房院里從大年初二起，每日都有妻妾的親戚來拜年，厚官陪著喝酒斗牌，這夜也一樣。六福在門口讓童仆招財進去通話時，他正和吳大舅子對飲，聊著太上皇駕崩怕要大變天此類事。聽得招財進來說老爺找，他不敢怠慢，放下酒杯就走。
幸而他還沒醉到連爹都不認識，進來曉得下跪給父親磕頭。
賀廣晟壓低聲音，驚慌責備道：“這種時候你還敢喝酒賀年？”
厚官嘟囔道：“誰死了咱老百姓都得照常過日，何況這大年，過一年少一年?！?p> “你，”賀廣晟搖頭嘆息，這長子都做了爺爺?shù)娜?，他不好再把他當孩子管教，轉(zhuǎn)而問：“今日行里開工，雖說今年不能奏樂舞獅和擺開門大吉宴，但也得給伙計們派利是，你怎沒去行里？”
“昨晚閃了腰，疼得站不直，這不早上請府上柳大夫做了針灸，中午才好些?！?p> 這大過年，又是冬天，夷商的船不得停留廣州，外貿(mào)那邊主要為接下來的五到十月份備貨，負責洋行的厚官稍微放松，倒也無需責備。
比厚官先到，已經(jīng)坐在一邊等候的載官匯報了今日開工、他和父親到總行派利是后，又分別和分管不同細務(wù)的管事到各鋪面、鄉(xiāng)下派利是等事宜。
秋冬兩季宜和行外貿(mào)屬淡季，載官主要忙錢莊、當鋪、洋行淡季閑著的車船隊租借、房產(chǎn)租售和鄉(xiāng)下土地年結(jié)新租等事宜。
年前佃戶送來租金糧油蔬菜和各類家禽牲畜，賀府內(nèi)務(wù)庫房管事三叔按習俗回了些城里的年貨；年后載官帶著貼身隨從阿吉和幾位家仆去鄉(xiāng)下給鄉(xiāng)紳和長久佃戶派利是。尤其今天初八，各店鋪開業(yè)，他忙到很晚才回來。
賀廣晟聽惜載匯報完后，才把太上皇駕崩、新帝掌政、和珅被捕等他心中所憂的將來說予兩個嫡子。
見父親心思沉重，載官寬慰道：“請父親保重身體，朝廷的事，我們這邊再急也無濟于事，是福是禍，只能靜觀迭嬗，隨機應(yīng)變?！?p> 厚官則一揮醉手，“新帝純粹報私仇，我說呀，他扳倒和珅，除了圖得一時快意和抄得一筆大財，他可失去了一位替他管財理政的才子，過不了幾年，嘉慶這位憑激情統(tǒng)治的皇帝就要后悔怕不及啦?！?p> 這話聽得幾位面露訝色，賀廣晟壓低聲音斥道：“閉嘴，我看你灌了幾兩黃湯亂吐亂噴，這話爛肚里憋死自己就算了……”
厚官一擺手，“父親，那年您老差不多賠進整副身家，還換不來今日關(guān)起門牢騷幾句實話嗎？您讓我說，讓我說——”
載官看一眼大哥，見他沒打算閉嘴，他的視線移向父親，見父親雖目瞪口呆卻沒阻止厚官往下說，便不插話。
厚官打了個酒嗝，繼續(xù)道：“和珅這個人雖貪財卻忠心耿耿，擅長財商。太上皇能治理出盛世、會不知道和珅貪？當然知道，只是衡量治不治這個貪官的罪。有些貪官砍了，就等于砍去自己左膀右臂，皇帝有那么多左膀右臂砍嗎？所以呀，只要不威脅到宗室和皇位，皇帝便爭只眼閉只眼，這個貪官還有用時用，用他理政理財，等到這個貪官無用后，再以各種罪一鍋端他貪入的財富，納入內(nèi)務(wù)府或國庫，你說誰才是贏家？還不是皇帝家！呵呵，所以皇上其實睜著眼睛看他斂財，只要財寶不流出大清國，終是取于大清國用于大清國。而邊境或?？诘母簧叹筒灰粯樱麄兊呢敻缓苋菀邹D(zhuǎn)移到藩屬或外夷做買賣……比如父親您……”
厚官最后這幾個字一出口，總管家六福立刻堵上道：“胡說，老爺何時轉(zhuǎn)出過一兩銀子到外域？”
載官嚴正道：“和珅刮貪的財富均民脂民膏。不可將其正當化，更不可把其罪責一推了之。從古至今多少國毀于重臣私欲貪念，放眼看大清國繁榮昌盛，可自太上皇用了和珅這樣的佞臣，近年來滋長出多少亂黨和戰(zhàn)事……和珅一等貪官不正是推手嗎？“
厚官嘴角抽了抽笑，對六福道：“宜和行長期與番鬼佬做買賣，能辯解說沒輸出銀子嗎？”
賀廣晟道：“無稽之談！我給銀子，人家給貨，一如蠻夷運來銀子，換走我們的絲綢茶葉陶器……公平交易，何罪有之？”
厚官又哼了聲笑：“父親說得對，可是只要皇帝想治你罪，你就有罪。難道父親忘了那年太上皇對蠻夷說什么？‘天朝扶有四海，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下有……’，就說大清國什都有，西洋奇淫技巧可有可無。天朝憐蠻夷物資匱乏，故懷柔遠人，準他們運銀子來買東西，可父親您把大清國的銀子拿去買蠻夷的物……”
“賀家從商，只論商不涉政。不管與大清國內(nèi)還是與外夷，商人之間買賣供需自愿，不強求交易?！辟R廣晟疲憊解釋道。
賀老爺子營商大半輩子，遇到再大的難題都柔韌有余，自乾隆五十九年被關(guān)押掏空后，他變得極其敏感和小心翼翼。載官見父親已心力交瘁，對厚官道：“大哥不必杯弓蛇影、危言聳聽，宜和行向來按大清例律做合規(guī)買賣。如若有人暗地做有損宜和行前程的勾當，我們定會大義滅親，把他送官府治罪?！?p> 厚官暴起，“我危言聳聽，賀家近十代，雖經(jīng)商亦正義，雖與外夷買賣，亦愛故土，何罪有之？那年朝廷還不是一條罪'勾結(jié)外夷，通敵賣國'，把賀家全部財富要去議罪？我只是提醒父親做好心理準備——新帝登基，急要政績、要財富、要向天下展示威望，治罪和珅，抄得財富，國庫暫且寬松，可別忘了‘金山珠海、天子南庫’之名，他日待內(nèi)務(wù)府空虛，難保不抄行商，而宜和行首當其沖……”
“夠了，別說了。六福去吩咐丫頭給他端碗醒酒湯來?！?p> “我沒醉，我就想一吐為快。皇帝也有私心，父親不可不正視。敢問天下貪官越來越多，'議罪銀'本身不是罪魁禍首嗎？若太上皇不支持議罪銀，和珅他能推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