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jié)
吳氏突然轉(zhuǎn)性，是人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心無邪念的梁夫人卻說吳氏雖有脾性卻是個顧家媳婦，還微笑為她辯解說：“你們呀，難伺候，以前大奶奶操勞內(nèi)務(wù)，無閑暇來請安，你們說她心里只裝長房和娘家人，如今她給我和老爺燉補食，你們又疑心她，這可要不得?！?p> 雖然梁夫人替她分辨，但賀府人人皆知大奶奶自私、霸道、愛財、尖酸刻薄的個性。吳氏為壯大長房人丁，倒能容納惜厚娶進(jìn)門的所有小妾，對各房小妾生下的孩子也都愛惜。吳氏容惜厚任意娶小妾、寵小妾，但底線是絕不許動搖她正房的地位。雖每次惜厚迎娶新妾她都做樣吃醋鬧別扭，那只不過是提醒惜厚別忘了她才是“鎮(zhèn)房夫人”，她為賀家生育的四個嫡出兩兒女已經(jīng)成年、并抱了第一個男孫，她也是熬成婆的媳婦啦……
正因為吳氏潑辣霸道是為整個長房爭利益，惜厚才允許她威懾整個長房甚至整個賀府大花園。他認(rèn)為長房需要有吳氏這樣一個無人敢惹的女霸主，才能守好他的家。所以惜厚雖不愛吳氏卻容不得那些他的寵妾不尊重或冒犯吳氏。
因吳氏霸道有方，十幾房小妾倒也都懂事，只要財物分配均勻，惜厚雨露均沾，她們都安守本分，和睦相處，不無事生非。年輕的小妾有醋也關(guān)起門自己咽，不輕易泄漏出二門。所以整個長房看著很是和睦興旺。
向來極少與梁夫人有來往的吳氏，這陣親自給梁夫人煲湯送湯，連惜厚也困惑這婆娘的用意，晚上關(guān)起門問：“你整的哪一出呀？”
吳氏撇嘴道：“他們既把內(nèi)務(wù)收回去給老三媳婦，那我就把整個宜和行收歸到大房管?！?p> 惜厚懶洋洋往涼竹椅上一躺，“就憑你燉了幾碗湯？”
吳氏招手使喚丫頭給惜厚扇風(fēng)，她坐旁邊椅凳道：“他們把內(nèi)務(wù)爭去給易馨打理，我正好騰出手幫著你打理宜和行。老爺子年紀(jì)大了，身體常出毛病，我肯提湯去陪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嬌妻誦經(jīng)，還耐著性子幫她抄經(jīng)書，為的是暗下推波助瀾，讓她勸老爺子把宜和行徹底交給你打理，他老兩口好坐享清福、安度暮年。我這一日慫恿不通，天天說，總算會叫他們意識到他們老了，該把家業(yè)交給下一代……”
嗯，惜厚哼了聲奸笑，“你若能把這事促成，我準(zhǔn)你哥入股宜和行?！?p> “這話可是你說的?！?p> “大舅子是自家人，你哥也是我哥，到時宜和行我說了算，還怕兌現(xiàn)不了不成？”
“那可難說，我終究是女人，能在家替你爭，卻不能拋頭露面打理洋行。我若也能去洋行，這洋行早就歸長房做主?！?p>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能干?！?p> 尹馨雖然接管內(nèi)務(wù)后日子繁忙充實，但也從未間斷到安源庵給梁夫人晨昏定省。以她的敏銳，從吳氏突然轉(zhuǎn)性給梁夫人送湯、抄經(jīng)，她就開始裝心吳氏的用意。
不到十日，吳氏的意圖便顯現(xiàn)，但與她的目的不沖突——梁夫人勸老爺放棄宜和行洋商外貿(mào)；而她易馨的目的是要穩(wěn)住賀家繼續(xù)做洋商，但又不想在將來殃及惜載。如今長房厚大爺夫婦意圖獨吞宜和行。把這與洋人做買賣的宜和行徹底劃給厚大爺，她利用貪婪的的惜厚與洋人做買賣，安插彎月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將來出事又與惜載無關(guān)，這不正如她易馨的意嗎？
六月初，嶺南暑日炎炎，廣州人愛煲清熱湯水解暑。往年都是易馨用心給親近的惜載兄妹、老爺和梁夫人煲解暑湯。今年吳氏搶在前頭天天給老爺和梁夫人送解暑湯，她是地道的廣州媳婦，煲的湯水確實恰到火候，老爺和梁夫人都愛喝。
這日傍晚，易馨和丫頭彎月趕在吳氏前頭去給梁夫人請安，進(jìn)了賀府大花園通往安源園的西北小門，沿荷塘邊的小徑往安源庵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塘中涼亭內(nèi)平日卷起的六面防蚊白紗簾此時飄垂著，易馨猜想是老爺過來陪梁夫人乘涼和傾心，于是攜彎月朝涼亭走去。
有一條木制小拱橋連接涼亭與岸，易馨和彎月過了拱橋，透過微風(fēng)飄起的紗簾看見亭內(nèi)梁夫人和老爺相依而坐——梁夫人側(cè)頭枕著老爺一邊肩，老爺一條胳膊摟于愛妻薄肩，兩人面朝荷池塘，遙望粉色天際，香薰繚繞……馨兒見此情景，不禁伸阻攔彎月，兩人止步站亭外怔凝望，相愛的暮年——美好幸福盡在這斜陽下……
馨兒裹有一對三寸金蓮，體態(tài)輕盈，纖纖細(xì)步，老爺和梁夫人似乎沒覺察她們到來。
只聽梁夫人柔聲心疼道：“自從京城牢獄之后，這些年來隱病不斷，你若不康安，要那么多銀子做什么？”
老爺輕撫夫人的手臂嘆道：“儀兒，賀府上下近七八百口人要養(yǎng)活，洋商不能說不做就能立刻關(guān)門呀?！?p> 梁夫人聲輕語細(xì)嗔道：“不做洋商，不做嶺南首富，府上不必富麗如宮，也就無需養(yǎng)兩百多護(hù)府家丁，無需養(yǎng)一百多人的鏢隊，無需養(yǎng)商船隊，無需養(yǎng)兩百多個丫頭婆子，無需養(yǎng)一百多的雜役……”
老爺微用力攬緊愛妻，“可，這府上許多家人與賀府幾代一起走過來，我這突然卸甲歸山，他們何以依靠？”
“賀家不是有土地、商鋪、房產(chǎn)、錢莊、家具廠嗎？我們不做洋行，你退出養(yǎng)老，把這些本地產(chǎn)業(yè)交給他們兄弟三人做好就夠了。吳氏最近來得頻繁，她的意思你不是也明白嘛?！?p> “當(dāng)初我們的本地產(chǎn)業(yè)都押到洋行里，若貿(mào)然脫身——”老爺子停頓、思索道：“就像一棟房子，若推倒三面墻，會塌的。你說把產(chǎn)業(yè)交給孩子們打理，唉，”老爺深嘆一口氣，“三個兒子，惜厚與洋人打交道的本事是有的，但生活上肉身和財物都縱欲無度，不可托大任。吳氏倒能管束他，但宜和行一旦落到吳氏手里肯定就變成吳家的商行；而老二惜德，一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之人，他現(xiàn)在就背著我在外頭另起爐灶，秘密開了另一間家具廠；惜載心地仁厚，他可托付，他也會照顧整個賀府的人，可惜載年紀(jì)輕，目前又還無子嗣，我若把洋行交給他打理，洋行和賀府、尤其他的兩個哥哥肯定不服，那樣必然鬧得同室操戈、雞犬不寧。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所以，現(xiàn)在我還能動，就繼續(xù)支撐吧，將來，將來再說吧?！?p> 梁夫人哀求：“老爺，這洋行不能做下去啦，我不要惜載栽進(jìn)去，惜厚也不宜再做，正如你所說惜厚他貪欲太重，他背后與洋人的勾結(jié)遲早出大禍，你不忍大義滅親，我吃齋念佛求贖罪，就是祈望他勒馬懸崖，回頭走正道?！?p> “做洋行與惜厚偷摸做那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不沖突。宜和行向來做合法買賣，惜厚利用了宜和行的便利而已。”老爺子鼻孔呼了聲嘆息，“我使了所能使的辦法鉗制他，但始終沒有逮個現(xiàn)成，他也死不承認(rèn)，也沒停手，”他頓了頓，“若想不被他禍及，分家倒是可以擺脫他?！?p> “惜厚雖非我生，終究是賀家長子，不能擔(dān)心被連累而割離，我們要做的是救贖他……”
聽到這，易馨和彎月聞得花園那頭有說話聲漸近，想必是夫人或老爺?shù)难绢^。易馨即刻假意找人，與彎月對話道：“從涼亭飄來陣陣幽香，也許是老爺和母親在那里頭?！?p> 亭內(nèi)傳來夫人的溫柔和悅的聲音：“馨兒，我和老爺在這?！?p> 馨兒故作驚喜，歡快走近，掀簾道：“我聞香尋來果然不錯，這白蘭香薰是母親最愛?！?p> 梁夫人微笑招手讓馨兒進(jìn)去，“今日較早過來，那邊忙嗎？”
“家務(wù)事每日多則過百件，少也有幾十件，要忙的話總是有得忙。今日過來早，是想和母親商量下月初母親您生辰宴的事，不知母親想兒女如何為您祝壽？”
梁夫人牽過馨兒的手，“不是什么大生辰，載官遠(yuǎn)門出差，我這心里掛念得很，無心慶賀，今年就不辦了，我和老爺一同吃碗壽面就過了。”
“一年一次，怎好如此潦草而過，還是要擺宴的。”老爺子和馨兒同時道。
正說著，夫人屋里的丫頭急匆匆進(jìn)來稟道：“老爺、夫人，十姑娘像是病發(fā)，高燒冒冷汗嘞?！?p> 老爺夫人臉色一慌，忙站起身，同聲問：“去請了大夫嗎？”
“正好大奶奶送解暑糖水過來，她使彩珠去請了。大奶奶現(xiàn)正在屋里使喚丫頭婆子煮熱毛巾給十姑娘擦汗嘞?！?p> 幾個人快步回屋。
吳氏提來的食盒還放在廳堂的桌上，想必進(jìn)屋就被丫頭叫去看病發(fā)的十姑娘。
老爺、夫人和易馨也匆匆趕到十姑娘屋里。只見吳氏站床邊呵斥三個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丫頭笨手笨腳。她們都是十姑娘的貼身丫頭，怎會笨手笨腳？不過熟知自己主子是“玻璃骨”，擦汗、喂藥都得小心翼翼而已。
幸而無大礙，擦了汗，吃了藥，一兩個時辰后就穩(wěn)住不燒了。
提著的心放下，大家回到廳堂。吳氏舀出兩碗用心煮了幾個時辰的解暑糖水，分別送到老爺和夫人手里，轉(zhuǎn)頭對十姑娘屋里的大丫頭夕和道：“這幾日尤其悶熱，只怕十妹妹是中暑，這里還有一碗，晚點你舀出來端給十姑娘喝?！?p> 老爺和梁夫人也齊聲贊同。
糖水喝完后，吳氏和馨兒各自回府，老爺留下陪梁夫人和十姑娘。
一日光陰就在這喜憂起伏中過去了。
午夜時分，躺在床榻上輾轉(zhuǎn)未眠、像在等什么消息的馨兒終于聽到狗叫聲，接著是琴瑟軒院門被敲響聲、丫頭疾步去開院門聲……
一如她早預(yù)料的，丫頭進(jìn)來稟報：“三奶奶，夫人她得了急病，怕快不行了，喚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