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廣晟本想等三兒子惜載回來再召集一次家族會議。但長子惜厚似乎等不及。
他火急火燎來到賀廣晟所居正堂,“爹,宜和行再不正常運營,這府上幾百號人別說錦衣玉食,都要斷糧餓肚子了。”
賀廣晟雙手負(fù)背,往側(cè)邊書房走去,“宜和行不是一直正常運行嗎?”
惜厚跟著進(jìn)了書房,“那叫還在運行,不是正常運行。你不在這一年多,我們都是靠此前已經(jīng)有你簽字、蓋了左右掌印的單給入貨出貨。宜和行還壓著幾十萬兩銀子只蓋了左掌印的貨單沒有處理。城東倉房屯滿了貨,碼頭上黃埔口、神泉口、金沙灣口、雙溪口、市橋口、虎門口、汕尾口等等,十幾個口岸也堆碼著宜和行的大批商貨,干等著貨單蓋上右掌印才敢裝船。洋人等急了也罵娘咯。幸好過去半年是秋冬兩季,我只能以此為由跟洋鬼子推說等今年開春后,海關(guān)準(zhǔn)許洋船入港就給他們裝貨。喏,這一入夏,洋人就開始催,于今已是八月,又快入秋了,十月底他們的船必須裝上貨離開廣州,可是所有過五萬的貨單都只蓋了左印,爹,這右印不蓋,誰也不敢動那幾十萬的貨咯,貨不動,拿不出銀子支付府上日常支出……”
宜和行的左右掌印由創(chuàng)立“五字號”商行的賀家太祖爺所刻設(shè)。那是一對取賀家太祖爺?shù)淖笥夷钢钢改?、并在兩邊指模中央刻下“賀”與“五”——左賀右五,合成一對有效印章。洋鬼子叫它“商標(biāo)”。洋鬼子之所以信任宜和行,喜歡和賀家做買賣,因為他們認(rèn)為這是一個經(jīng)歷過百年考驗的老“商標(biāo)”。
在“五字號”改成“宜和行”前,商行規(guī)定所有入貨出貨單,金額超過一萬兩白銀的,必須蓋有左右雙印才能執(zhí)行。一萬以下則蓋有左賀印章即可執(zhí)行。在“五字號”改成“宜和行”后,資產(chǎn)和商品交易量翻了十幾倍,故印章權(quán)限也有所長,這時規(guī)定金額超過五萬兩白銀都必須蓋上左右兩印章,五萬以下則只需左賀印章。
左右掌印均由宜和行最高掌權(quán)人賀廣晟掌管。平日里,賀廣晟不公開地把左掌印交由他最信任的總管家六福掌管,方便行里辦事,而右掌印始終由他自己鎖著。
這次被捕后,他偷偷把鎖右掌印的鑰匙交給梁夫人代管,并交代六福,萬一他在京城出事,由六福以左掌印掌管人身份與梁夫人一起召集賀府全體血緣親系到祠堂選出宜和行繼承人……
賀廣晟靜靜傾聽嫡長子長篇的嘮嘮叨叨,看著他急躁和抱怨。他知道正值壯年、精力旺盛的惜厚想得到右印掌權(quán),得到右印就等于得到宜和行最高掌控權(quán)。賀廣晟允許嫡長子有這野心,但他不止惜厚一個兒子,所以,在他沒有完全看準(zhǔn)時是不會輕易交印的。
等惜厚說完了,賀廣晟仍坐在案桌前若有所思側(cè)目看了他片刻,才微轉(zhuǎn)頭,在案桌旁的金絲楠木四方杌上的象牙骨煙架上齊整擺著的一排鑲金、鑲銀、嵌玉、嵌寶石、木、骨或琺瑯質(zhì)的各式煙斗中,拿起最舊的、也是他最愛用的木制老煙斗,在案桌邊沿輕輕敲了敲,抖出煙屑,又豎起吹了吹,不急不慢問:“你不知道宜和行并沒有收到洋人的銀子或花邊錢或銀票嗎?”
“知道,可那是他們?nèi)ツ觐A(yù)訂的貨呀?!?p> 老爺子依舊慢條斯理搗鼓他的煙斗,悠悠然道:“管他哪年預(yù)訂的,沒付銀子急什么裝貨?”
“可,這些都是英吉利老商客,允許用老規(guī)矩——以貨換貨,有差價再用銀子補齊,或立欠款賬條,次年以貨補差?!?p> “那——這批貨是我們該給鬼佬補銀子還是鬼佬該給我們補銀子?”
“鬼佬有幾樣?xùn)|西能拿得出手賣到中國?從來都是鬼佬稀罕我們的絲綢茶葉陶瓷等等各色上等好貨,這次當(dāng)然也是鬼佬得給我們補銀子?!?p> “能補多少呢?”
“若出了全部囤貨,可收貨款大約四十七萬輛白銀,鬼佬帶來的能互抵的洋貨大約十萬兩白銀,那么我們還能收三十七萬兩白銀?!?p> “白銀收到了嗎?”
“目前只收到七萬兩,剩下的他們想立欠款條。明年再以貨相抵?!?p> “收到七萬就給他們裝七萬的貨。其他的你替他們著什么急呢?反正蓋印讓他們裝貨、運走,你還是收不到現(xiàn)銀,收不到現(xiàn)銀還是沒法支付府上各項支出,不是嗎?”
賀惜厚啞然,他撓一下頭,“這……”
賀廣晟盯著他,“你有什么為難嗎?”
惜厚臉色微變,忙搖頭,“沒?!?p> 賀廣晟狡黠敏銳的目光劃過他的臉,又輕輕敲了敲煙斗,口氣很隨意,意思卻意味深長,“這次鬼佬運來互抵的價值十萬兩白銀的洋貨是什么?”
“???”惜厚眼睛閃過一絲慌張,他抹一下額頭,故作低頭整理短褂衣扣,“還,還不是一些琉璃燈、鐘表、會響音樂的盒子、更衣鏡之類大清普通老百姓買不起、也用不上的玩意?!?p> 賀廣晟突目光威嚴(yán),煙斗嘭聲敲在案桌上,聲音不高卻鄭重,“如果你敢黑里幫鬼佬走私那玩意,我要了你的命!”
賀惜厚嚇得身子一震,撲通跪地,“爹,我哪敢呀?!?p> “不敢?!那我剛才隨便一問,你緊張什么?”
“我,我只是想,若能和洋鬼子平等買賣倒也沒什么不好,可惜咱中國人太實誠厚道,不肯丟國家顏面,不好的東西自己留著用也絕不準(zhǔn)賣給洋鬼子,賣給洋鬼子的的東西都是精挑細(xì)選出的特好的實實在在的頭等商品,且都是些普通百姓用得上的生活品,價格又實在過于優(yōu)惠,即使飄洋過海老遠(yuǎn)運去他們國家,他們無論貧富貴賤的老百姓也都還買得起用得上。只是鬼佬沒啥適用的東西賣給大清普通老百姓,要是他們能運些價格低廉又是大清老百姓都實用的商品,那宜和行和鬼佬之間的貿(mào)易也就能擴大些。”
賀廣晟何等老奸巨猾,隨便拎個長篇回答就能搪塞他嗎?他先是眼若饑鷹注視著沒說真話的惜厚,沉思冷靜片刻,突然鼻孔緩緩呼出一聲嘆息,目光一垂,緩聲道:“我剛剛從這個鬼門關(guān)出來,你又想我進(jìn)去嗎?貿(mào)易擴不擴大朝廷自有決定,輪不到我們這些商販的瞎出主意。我們老老實實做合乎大清法規(guī)的買賣即可?!?p> “是,爹,兒子寧愿自己死也不愿父親再去受半點罪。這樣的話只在這與爹說說而已,怎敢在外頭貿(mào)然?!?p> “你這張嘴呀,但愿你別栽倒于自己這張嘴?!?p> “是,兒子銘記爹的教誨?!?p> 賀廣晟深嘆一聲,“去吧,你先去忙別的事。我梳理一下,是時候自會召齊兄弟叔侄等家人商議囤貨處理問題?!?p> “是?!毕Ш裾酒鹕恚呐拈L衫膝蓋處,轉(zhuǎn)身要走,又撓撓頭轉(zhuǎn)身道,“爹,那個,易禮醇那孫女,好好一大家閨秀不在閨房學(xué)女紅,母親怎就讓她跟著載官去上男子才上的私塾呢?”
賀廣晟又給他一個嚴(yán)厲眼神,“易禮醇也是你叫的?按規(guī)矩你該叫他外祖父。易大人一時潦倒就連你也欺他?世事難料,他雖然年紀(jì)大了,流放邊疆,他兒子吃不了苦病死途中,他卻好好的活在邊疆做實事。再說,他的孫女是學(xué)女紅還是上私塾,是他爺爺交代過的。你關(guān)心人家一個小姑娘學(xué)什么做咩?”
惜厚感覺到父親語氣里的忌諱,其實按照父親向來不茍言笑的脾氣,今日已足夠容忍他的放肆言行。惜厚不敢再多言,只是走出父親書房仍一臉惋惜,心里嘀咕:一個溫柔如水貌美如仙的女子,過個三兩年長成了,嫁人做個“兩耳不聞世間煩擾事、身心只享相公造的?!钡男∧镒硬缓脝幔坎恢隣敔斣趺聪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