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傷逝
回到公主府,天色已晚,我略進了一些清粥乳瓜,便早早安歇了。一夜無話。
第二日起來,便有些懶懶的,宗尚不放心,請了太醫(yī)來看,太醫(yī)只開了一些溫補的方子,又囑咐小廚房每日里煎一些小吊梨湯,便告辭了。
宗尚笑道:“這便放心了,想是這幾日奔波勞碌,累著了。如今天氣也有些涼了,要仔細保暖才好?!?p> 他道:“我心里一直想著去九桑城這事情。不過剛才從張?zhí)t(yī)口中也證實了,太子熬不了多久了,倘或我們此時出發(fā),等他沒了,我們便不得不回轉(zhuǎn)回來。為今之計,只好等一等了?!?p> 我聞言點頭,道:“是呢,好久沒有出去走走,去一趟宋陵而已,這身子就軟得跟棉花似的。”
“讓廚房中午給我準備一些可口的小菜,我得好好吃一頓,補補氣力。等公孫璋沒了,里里外外可全是體力活呢?!?p> 宗尚見我精神頭起來了,不禁莞爾笑道:“公主,我就喜歡你這樣子,好像永遠沒有事情能難倒你,你永遠都是最冷靜又最有活力的那一個?!?p> 我斜睨了他一眼,嗔道:“不然呢,幸好我只是長得像母后,否則我身上父王那強人的血脈豈不是糟蹋了?!?p> 玳瑁在外間指揮一眾小丫頭整理箱籠,一邊一只眼睛吊著里廂,備著我有什么吩咐。
她打簾子進來,撅著嘴道:“公主,奴婢不懂,您要看九桑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姑娘,那還不簡單,讓兩位管事想法子帶了她回來,像往常一樣在府中調(diào)教了。何必巴巴的舟車勞頓跑那么遠去呢?!?p> 我尚未答話,宗尚哼了一聲,冷下臉來,道:“理你的箱籠去吧,你懂什么,你既不愿舟車勞頓,到時正好留在府中幫著看顧二公子罷。”
玳瑁嚇了一跳,她在府中素來是有臉面的大丫鬟,重話都沒受過一句,突見宗尚斥責(zé)自己,聲音雖不大,外間的小丫頭們卻自然也是聽得清楚的,不禁又羞又氣,眼中開始盈了淚水,兩手絞著袖口,站在一旁不敢言語。
我冷眼旁觀,見宗尚一臉不耐煩,忙道:“你和她一個丫頭計較什么,玳瑁,去,你去看看小廚房今日是什么菜式,我愛吃的雞汁蘭花豆腐有沒有。”
玳瑁紅著眼睛,低頭答應(yīng)著去了。
過了兩日,宮中傳出消息,太子已進入彌留階段。
宮中是早就備好了喪禮一應(yīng)物料的,這時便都忙起來,開始做準備了。
父王一直在宮中處理政務(wù),并沒有去見公孫璋最后一面,最后守在他身邊的,是我公公,前太子太傅,宗太師。
宗尚帶著家奴守在外間,預(yù)防自己父親年事已高,悲怮過頭,好即時叫太醫(yī)救治。
這日秋高氣爽,我仍像往日一樣在碧紗閣里整理繡品,就聽管事嬤嬤來報說,駙馬來信兒,太子薨逝了。
我點點頭,繼續(xù)擺弄著手中的絲絹,心里有一點點的麻。
故人一個個遠去,前塵往事又走掉了一段。
這日子還得過下去啊。
而對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來說,則是終于松了口氣,……可以踏踏實實的開始新的局面了。
宮里很快給了旨意,為公孫璋定了謚號,稱作“仁孝”,與太子妃容溶月合葬于宋陵仁孝太子墓。
父王罷朝三日,東宮設(shè)了內(nèi)外祭殿,滿朝公卿都去吊唁,靈堂便是在外祭殿,由太師府主持。
內(nèi)祭殿則設(shè)了齋醮長棚,好讓王命婦們在此守靈七日,直至出殯。
這長棚也是按著品級排了位次的,便是由王夫人主持。
與其說這是在哭靈、守靈,倒不如說是王夫人和公孫平兩母子提前的慶祝。
各位有品級的命婦上來拜見王夫人的時候,不免要互相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面上又帶了一絲獻媚的笑意,卻又不能過于明顯的表露出來,這導(dǎo)致好多命婦妃嬪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古怪表情,讓人看了都替她們著急。
宗四娘找到我的齋棚,坐到我旁邊,低聲道:“內(nèi)堂都是如此,外殿想是更不堪了?!?p> 我點點頭道:“這么好的冠冕堂皇的機會,正是兩派聯(lián)絡(luò)感情、劃分陣營的好時候?!?p> 我眼光朝隔幾個位子的王夫人的齋棚看去,她的周圍簇擁著十?dāng)?shù)個披麻戴孝的貴婦,正在小聲的說著什么。
我和她中間隔著的是幾位老國公家的誥命。
我有許久沒見過她。遠遠看去,還是能看出她以前一張頗為秀麗的鴨蛋臉面,在嘴角眼周已有了皺紋。
雖然依舊稱得上風(fēng)韻猶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近日操勞太甚,嘴角略微下垂,看起來多了一絲苦相,不似年輕時圓潤富貴。
我正待收回目光,誰知她似有所覺,向我看過來,眼睛微微瞇起,眼神里滿是一種揚眉吐氣的自得。
是了,外殿再怎么分陣營,終歸兩個都是她的親兒子,我這個大公主已是昨日黃花,再不是盛開在大夏朝權(quán)力中心的那朵紅艷艷的玫瑰花。
王玉儀熬了這么多年,輪也終于輪到她了,她得意些也是難免的。
我與她眼光一觸,便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不再理會,耳邊卻時不時的飄進這些命婦刺耳的蜚短流長的聲音。
宗四娘橫眉立眼,對我低聲道:“這幫子長舌婦,當(dāng)著人的面兒就胡說八道,你看那個方臉,顴骨高高,挨著王夫人的那個中年婦人尤甚,那是左丞相朱遠瞻的夫人。”
“你瞧,她邊說話邊看著我們這邊,定是在胡吣,說咱們不行了,將來沒有靠山了??茨菨M臉的獻媚和得意相?!闭f完啐了一口。
我淡淡道:“由他們?nèi)グ?。將來的事誰知道呢,她家老爺能不能活到封妻蔭子那一天都還說不準呢?!?p> “你只看看眼前,十年時間,有多少人都已經(jīng)沒了?!?p> 四娘默然。良久嘆道:“回想那年,公孫沖家里突然向容家提親,太子,那時還不是太子,亂了分寸?!?p> “他不敢去見大王,讓大王著人向容家提親,便只能日日愁眉苦臉,纏著容停淵以清談之名,打聽容將軍兩口兒的心意?!?p> 此情此景,我聽她說起往事,不由得也有些動容。
我嘴角噙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道:“是呢,那時他在我們承恩殿立挺挺的懟父王,說什么立太子須得先立王后,他母親不在這里,在廬郡呢,把父王氣個倒仰?!?p> ”當(dāng)時我還小,在殿中看他如此,還以為他有多硬氣,對養(yǎng)母有多么孝順,對他著實高看一眼。誰知,一個容溶月就將他的信仰打倒了?!?p> 四娘嘆道:“早知如此,月娘當(dāng)年還不如就嫁了公孫沖,只怕就不會香消玉殞了?!闭f完眼中含淚。
我亦默然,嘆道:“沒有用的,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婚姻大事,哪容我們自己選擇。月娘生下來就注定了是要做太子妃的,至于太子是不是公孫璋,倒不重要?!?p> 四娘道:“可是大王除了仁孝太子外,也沒有旁的年齡合適的子嗣和月娘匹配了,倘若他不做太子,月娘自然就可以許給公孫沖,那你我三人,便不會缺了這個好姐妹?!闭f完已語帶哽咽。
我心下也自惻然,以手撫她的背,柔聲勸道:“你還不懂嗎,當(dāng)年,容將軍是支持璋哥哥的,這多半也是我父王的授意。公孫璋也知道自己是太子首選,便想兵行險棋,拿捏父王立自己的養(yǎng)母姜氏夫人為王后?!?p> “他也委實犯了大忌,連太子之位都還沒坐上,就想轄制當(dāng)今王上!他有今日的下場,不冤?!?p> 我慢慢道:“冤的,是他老丈人,被他的愚蠢和顯赫的軍功拖累的容氏一族?!?p> 四娘本在小聲啜泣,此時抬起頭來,眼睛里滿是晶亮的怒意。
我心中暗自滿意,這世間恐怕只有我清楚的知道,只要提起容懷安,便總能成功勾起四娘的熊熊怒火。
這位胖姐姐當(dāng)年還是懷春少女時,心中所思所想,便是我們大夏的戰(zhàn)神,她好姐妹的父親容懷安。
我輕拍她的背,湊近她耳邊輕聲道:“父王是什么人,豈是公孫璋能對付的,你還真相信沖哥哥當(dāng)年真是喜歡月娘才上門去提親的哪?”
“你看看這十年間他不顯山不露水,卻一步一步在朝野和軍中歷練,做到了父王的龍禁衛(wèi)大總管?!?p> “當(dāng)年之事,恐怕正是父王布下的一個局。公孫璋意志薄弱,為了美人,就將請立養(yǎng)母為后的誓言拋棄了,若非如此,他養(yǎng)母姜夫人不會在他做了太子后也不回宮,而且第二年就死在了廬郡?!?p> 四娘睜大眼睛看著我,眼中現(xiàn)出驚詫之色,隨即點點頭,用帕子拭了拭眼中涌出的淚水,道:“是了。當(dāng)年我只道月娘如此才色,一曲劍舞名動京城,哪個青年男子不為之傾倒?!?p> “沖公子是皇族子弟中最出色的,他上門提親正是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朝野之中贊成的人比反對的人多得多?!?p> 我心里冷笑,公孫沖是什么人,只怕四娘你知道了要嚇死。
我點頭道:“正是,所以當(dāng)年此事才不顯得突兀,一切仿佛順理成章。殊不知,這是父王對公孫璋用的圍魏救趙之計。你若不依著我做太子,月娘便不會指婚給你。”
我出了一會神,嘆口氣道;“你可知,當(dāng)年容夫人其實是愿意月娘嫁給公孫沖的。她當(dāng)時極想將錯就錯答應(yīng)公孫家的提親,是容將軍攔住不許,說不可擾亂他兄弟的大計?!?p> 四娘一呆,道:“怎么會?容夫人她,竟寧愿自己女兒不做太子妃,將來不做皇后么!”
我用袖子掩住面孔,在靈堂上假作悲戚,轉(zhuǎn)頭對四娘苦笑了一下,輕聲道:“我這位前婆母,當(dāng)真是神仙中人。她最是清楚我父王的稟性,也深知天家禁宮里的涼薄。你可知,當(dāng)年她自己就拒絕了嫁給我父王?!?p> 見四娘一臉震驚,我回頭讓宮女去絞了手帕遞過來勻面,對四娘道:“當(dāng)年之事,實不足道??傊?,我這位神仙一樣的婆母若不是生病故去,若她能多活兩年,只怕今日局面也自不同。容家或許就不會遭那滅頂之災(zāi)?!?p> 說完我不由得也紅了眼圈。
少頃,我勻好面,放下手中螺鈿銅鏡,對四娘微微一笑,道:“我每年去宋陵,都要去拜祭那位徐夫人,我從前對你說過她的事情的?!?p> “莫說我,連我母后與她都從沒有交集,你可知我為何要這樣做?”
四娘略思索了一下,眼風(fēng)溜到王夫人那邊那堆人,又溜到殿門口,外殿正擺放著公孫璋的棺槨,她道:“我從前也想過這個問題,我以為你突發(fā)善心,對你父王的原配夫人要高看一些。”
我“嗤”的一聲,冷笑了一下,引起了那堆命婦的注意,紛紛向我們看過來。
我扭過頭,給她們一個后腦勺,輕聲對四娘道:“我可沒有好心。我是要用她來提醒自己,父王雖是我的父親,卻更是,而且首先是一個多么冷血、自私的君主!”
我咬著她耳朵,道:“這世上,太多人的人對他抱著幻想,他的原配妻子、姜夫人、我母后、王玉儀,甚至他的結(jié)拜兄弟容將軍。”
“只有容夫人不將他放在心上。我便要和容夫人一般,也做一個女神仙,不把天下自私薄情的男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