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嬤嬤是在傍晚時來得。
彼時音萱正站在窗前看云,層層疊疊的火燒云仿佛意味著春日的到來。太陽落在遙遠(yuǎn)的山際后面。段音萱瞧著云彩出神。
奚嬤嬤便跟著沈嬤嬤站在了身后。
見此情形,音萱有些錯愕。
沈嬤嬤低聲道:“娘娘,這是老爺吩咐,叫奚嬤嬤過來一同伺候您的?!?p> 段音萱雖有些錯愕,卻未說什么。
奚嬤嬤老成持重,輕易并不言語,若是言語時,則是問兩句宮中四婢的事。她每每淺問兩句,并不多說別的。
不過兩日,音萱便習(xí)慣了奚嬤嬤的存在,一切竟如往常一般。
段凝雪似乎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樂趣,每每變著花樣收拾自己,音萱偶然望見也覺得養(yǎng)眼。雪萱則隨師傅讀書,偶爾可以聽到她的腳步聲在穿堂中跑來跑去。
音萱覺得這樣的日子仿佛可以過到地老天荒。
她的心平靜如水,隱忍的能力仿佛超乎想象。
日子在一天一天過去,春日徹底到來的時候,園中的花朵也跟著次第開了。奚嬤嬤第一次認(rèn)真地和段音萱做了一次交談。
段音萱永遠(yuǎn)記得那日的情形。
她二人坐在窗前的小幾前,可以看到山石右側(cè)一棵桃樹開得燦漫,微風(fēng)過處,桃花片片吹落。奚嬤嬤望著段音萱精致絕倫的臉龐終于開了口。
“娘娘,這樣的日子是不可能一直持續(xù)的?!?p> 段音萱聽著奚嬤嬤說話,并不答話。
她穿著一件淡粉色長衫褙子,里面則是一件朱紅色短襖,底下是一條繡著彩蝶的百蝶裙。
“作女子的始終是要侍奉夫君的?!?p> 奚嬤嬤說完,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一只梳子,將音萱鬢角的頭發(fā)重新梳理了一下。
段音萱由著她做著這些,良久她幽幽嘆息了一下,說道:“誰能想到生命可以不如意到這般地步。”
奚嬤嬤見四下無人,低聲道:“娘娘不必灰心。奴婢自幼在宮中成長,從前是在一位要緊的妃子身邊伺候,只是那妃子時運不濟(jì),早早去了。陛下傷心遣出了宮中諸人,老奴亦在其間。然而若論宮廷生存之道,奴婢是知道的。雖然宮中生活殘酷,可也不算是無路可走,最要緊的是,娘娘要學(xué)會抓住陛下的心。”
段音萱不由一驚,她見這人不同凡響,卻不知有這番來路。今見她和盤托出,并不隱瞞,可知此人是父親信任的人。
想來父親始終知道她在宮中的處境,所以如此吧。
想到這里,音萱更不知應(yīng)該有何反應(yīng)。
奚嬤嬤又道:“起初葛老爺見奴婢穩(wěn)妥,請了去在他府中打理銀錢,后來又為凝雪姑娘考慮,叫奴婢在府上伺候,這些咱們老爺都是知道的。如今奴婢在咱們府上已經(jīng)兩年了?!?p> 段音萱聞言,不由點了點頭。
奚嬤嬤見天色漸暗,此處又冷,隨之在室內(nèi)一個方形矮塌上點燃了熏香,又選了合適的位置放了一只極為小巧的燭臺。
過不多時,奚嬤嬤方才拿出杯盞,為音萱斟茶。
段音萱見奚嬤嬤侍奉茶水的狀態(tài),連一點兒花俏的地方也沒有,可是動作卻極為流暢自然,不由有了幾分欣賞,待到杯子接到手中,又覺得溫度甚妥,她早瞧出這水的溫度在奚嬤嬤遞給她的時候,便已經(jīng)是絕佳的了。
段音萱喝了一口,果覺得胃里溫暖卻不刺激,這水的甘甜卻留在口齒之間。
單單是這技藝,宮中便無人可及。
段音萱有些許驚訝,奚嬤嬤卻緩緩道:“做奴婢的,不把事情做好,主子們是不會放在眼里的。這是奴婢勤學(xué)苦練許久,方才做到今日這種地步,娘娘不必驚訝?!?p> 音萱不言。
奚嬤嬤又為她添了一盞茶。
此時天色已全部暗淡了下去。
過不多時,奚嬤嬤又從食盒之中張羅出了幾樣小菜,皆是精致而美味的,比之宮中御食更有幾分滋味。因著宮里的菜肴都是華麗過甚,但傳菜的時間有長短,到了嘴里總有些欠缺。
段音萱也不再夸她,就著桌子吃了幾口。
奚嬤嬤安靜站在一邊,偶爾上前布菜。
音萱從前習(xí)慣了沈嬤嬤照顧,如今換了一人,也未覺得不適,只是奚嬤嬤的存在讓她更加顯然地感覺到自己是深宮里的一個娘娘,而非當(dāng)日的閨閣女子。
如此細(xì)微而不易察覺的情緒被音萱自己洞察了以后,她又開始感慨奚嬤嬤此人在此時來到身邊,又以這樣的姿態(tài)存在,亦是有人巧意布置的結(jié)果。
想到此人的心機,音萱不免有些感嘆。
想來葛家都走到今日這種地步,實在并非偶然。
正在想著時,奚嬤嬤又已經(jīng)端來了一道湯。
她道:“這湯有養(yǎng)顏美容的奇效,娘娘需得試一試才是?!?p> 段音萱不疑有它,微微喝了兩口,果覺美味。這時她才拿眼睛望著奚嬤嬤道:“不知父親是何時做定主意叫嬤嬤來伺候我得?”
奚嬤嬤對答道:“自娘娘在冷宮時,老爺就問過奴婢的意見,只是那時老爺自己也陷在官司里,一時分身乏術(shù),未作安排?!?p> 段音萱便不答言。
對父親安排來的嬤嬤和對自己從前跟著的嬤嬤,始終是不一樣的。
這些年來,段音萱對沈嬤嬤名為主仆,實則有了幾分母女的情分,不知不覺間,似乎她對沈嬤嬤依賴過甚,有些軟弱起來。
兩人說了些話,段音萱見這湯做得費了心思,便多喝了兩口。
待到飯畢,沈嬤嬤又叫來兩個家中說書的女眷,為音萱等人解悶。
沈嬤嬤見她事事比自己更有主張,也更有安排,心中雖有兩分不悅,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若是此人在身邊,她們主仆些許還能有些光景,因此她背地里也是助著沈嬤嬤,并不一味生事。
到了晚間,諸人都已散去,奚嬤嬤又拿出了一個極為精致的瓶子,音萱問了方才知道這是杏花釀,單單是聞了味道,就知道酒性極溫和,倒在杯中,嘗了半盞,又覺得既有甘甜之感,又分外怡人。
一盞酒盡了,她心中一直蝸居在那里的窒息之感,也少了許多。
是晚,她躺在床上,只覺得兩頰潮紅,渾身有些懶洋洋的。想到今日一日所消受的,竟然是她從前從未細(xì)品過的,竟又生了兩分感慨,虧得借著這似有若無的酒意,她方才一覺睡到天亮。
不知過了多久,隔著帳子,她隱隱聽到沈嬤嬤在外面說話:“下月老爺過壽,葛老爺那里又安排了新鮮物事,不曉得陛下會不會來?這衣衫未免太素了?!?p> 她要細(xì)聽時,又聽不到什么,不多時沉沉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