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俗話說得好,退步抽身須趁早,如今宮廷里不過是油鍋一樣,外面又黨爭不斷,依女兒看,父親不如早些辭官歸隱,來日……”
段音萱沒有說下去,室內(nèi)有種詭異的寂靜。
段承泰望著女兒,滿臉的不可置信。他甚至很難相信這是他段承泰所生的女兒。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段承泰冷冷地問道。
段音萱不敢平視父親的眼睛,可是她要怎么告訴她,自己想到的辦法甚至是最好的也是最容易的法子?
段承泰道:“段家數(shù)百家基業(yè)你是說叫它毀在你父親手里嗎?”
段音萱只覺得這屋子里密不透風(fēng),父親既是個驕傲的人,也是個爭強(qiáng)好勝的人。
段音萱沉默不語,她想好的措辭此刻竟然一句也用不上。
段承泰的聲音冷靜了下來,他道:“因?yàn)槟闳缃襁M(jìn)了宮,我這做父親的才能也必須只能這樣跟你說話。如果是在往常,你臉上早已吃了巴掌了?!?p> 段音萱知道父親說得都是真的。
段承泰嘆息了一聲,看著窗外。
因著段家地勢較高,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遠(yuǎn)方山上的積雪,白皚皚的一片。
段承泰道:“如今你錦衣玉食,卻坐在這里跟你父親空口說白話。你看著那大雪是美景,卻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消失在這個冬天?出城五十里,郊外的地方,一場大雪可以壓塌多少間茅屋?有多少嬰兒嗷嗷待哺?又有多少農(nóng)夫暈倒在雪地中不能醒來?你身為皇妃,卻不知民間疾苦,這樣怎能為陛下分憂?再者你身在宮室之中,自以為有許多無奈,那么為父問你,和這樣的事情比較起來,究竟哪一種無奈才更深刻一點(diǎn)?”
段音萱怔怔地,此刻她再也無法直視遠(yuǎn)方的積雪,她喃喃道:“不見得吧,我瞧宮里一片平靜?!?p> 段承泰冷笑一聲,似覺此女頑固不化,他輕聲道:“皇帝怎么會聽到這些呢?”
段音萱像是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父親一樣,她的心忽然墮入一個漩渦,半晌,她說不出話來。
段承泰道:“你坐在段家的屋子里,乘著段家這艘船,為父也從來沒要求過你什么。別的不說,就說你舅舅家,幾個子弟在家閑坐,想要謀求一官半職,如此種種,誰又勞煩過你一丁點(diǎn)兒?如今只得思杳靠著自己得了個御前行走的差事,其他幾個不是一樣游手好閑?不管我們家還是顧家,都從未為難過你半點(diǎn),想不到你竟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不作為也就罷了,好端端的竟然來勸你父親歸隱?”
段承泰似乎覺得更加無奈,他說道:“難道你覺得你爹我還不夠煩心嗎?無緣無故糟了彈劾,而此事竟然是你那表兄所引起!你舅舅口口聲聲說惱恨你母親的事,可實(shí)際上焉知不是他為你的不作為不滿?倘若給了他們恩惠,他也不見得要糊涂到這種地步?”
段音萱依舊沉默不語,以往她只覺得自己厭惡宮廷紛爭,尤其是秀嬪之事,讓她覺得毛骨悚然,然而她在宮中幾乎沒有一個幫手,自己帶著去的丫鬟也屢屢想要拆了她的墻角。
段音萱對蕭廷嘉早就已經(jīng)心灰意冷,何況她知道自己前路艱難,而他對自己則只有涼薄,涼薄到他讓她覺得自己在他身邊呼吸就是種錯誤。
段音萱只覺得自己是一枚段家的棄子,為著段家的將來考慮,她才肯跟父親說這番話,為的也是防止自己持續(xù)無為,只會給段家?guī)頌?zāi)難。
她想不到父親竟然會這么說。
最為重要的是,她覺得父親句句有理,一時間他竟然不能反駁。
段承泰見女兒沉默不語,于是接著問道:“你已是皇妃,即使皇帝陛下開了先例休了你,未來你的下場也不過是在一座破廟中度過終生,難道你以為自己還有第二條出路嗎?難道為父辭了官,你就可以像先前那樣在家中常住嗎?”
段音萱一時語塞,她倒沒有想過這些,如今她早已習(xí)慣粗糙的生活,身邊縱然沒有嬤嬤也使得。她想縱然真的是在道觀或者庵堂里修行,也未為不可?可是此話經(jīng)父親嘴里說出來,她又覺得前路漫漫,卻只通向永久的孤寂。
段承泰背對著女兒,看著外面的天際,良久,他才認(rèn)真地說道:“音萱,你認(rèn)為父親的日子過得怎么樣?”
段音喧沉默不語。
段承泰接著道:“世間諸事沒有一件是容易的?;实圩邶堃紊希X得治國難。大臣站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難,有時候又功高震主,進(jìn)退維谷!新晉的臣子也要摸透上層的心思,才能有升遷的機(jī)會,一朝不慎又淪為其他人的棋子,下場難以判斷!至于閨閣婦人,怨恨瞋癡,屢屢生妒,后宮眾人不能相容,也屬常態(tài)。怎么你偏偏覺得自己活得格外難一些?”
段承泰不再說下去。
段音萱緩緩抬起眼睛,思考著父親所說的話。
過了一陣子他說道:“你是我的女兒,天性善良父親是知道的,可是一個女人若是不懂得籠絡(luò)丈夫的心,別說你嫁的是一國之君,如今回頭看,假如當(dāng)日父親將你許給一個窮秀才,你就能幸福嗎?且不說你怎樣在茅屋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就說他有幾畝薄田,你是不是就能管得住他,叫他永不納妾,你們就能永遠(yuǎn)長長久久地幸福地活著?”
聽聞此言,段音萱竟如同遭了雷劈一般!他想不到父親竟然這樣剔透!她的一應(yīng)處境父親似乎都知道!
過了很久一陣子,段承泰才說道:“那你來告訴我,你想怎么活著,你給我一種理想又可觀的活法,讓為父瞧瞧能否為你辦到?”
段音萱不妨父親會這樣說,她臉上一片凄楚之色,明明自己經(jīng)歷了半生的凄苦,到頭來竟然被父親一番話給難??!
而更可笑的是,她在后宮中苦熬了那么久,以為終于熬完了人生的所有苦楚,卻沒想到一切仍然在繼續(xù)!
她的心酸難以提及,然而父親所言又讓她啞口無言。
段承泰看著女兒的神色,低聲說:“你回去好好想想吧,等你想出來了過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