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嬤嬤瞧著那天色,心中憂愁更甚。
此時地上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院中臺階上、桂樹上,俱已經(jīng)被包裹,只有枝葉的線條好似粗筆勾勒的畫。厚重的雪帶來的雖然是寒冷,卻還有一種沉著寧靜的力量。
段音萱也在望著這雪出神,她想這雪花真是冬天給世人的饋贈。
此刻,若是得以到院中走走也是好的。
偏殿鮮少來人,段音萱這樣想著便裹了大氅,掀開厚厚的棉布門簾,冷不防一陣寒風(fēng)襲來,她自己打了個趔趄,差些摔了。
沈嬤嬤慌忙來扶住,說道:“娘娘,咱們現(xiàn)在只得這一件大氅,倘若在雪中淋濕了,待會兒恐怕連坐在屋里也要冷呢。如今連炭火也沒有,奴婢身上能使的銀子也不多了,恐怕到了前面去,換來的炭火也有限。”
段音萱聞言,思緒不覺給沈嬤嬤給勾到柴米油鹽上來了。
她站在窗下,微微嘆息一陣,說道:“偏又有這許多世間俗事?!比欢?,她這話并不敢叫沈嬤嬤聽見,生恐寒了她的心。如今不獨是她自己,連沈嬤嬤也是她自己的責(zé)任。
段音萱坐在這里,回憶往昔對自己幾個婢女的態(tài)度,心想這倒不是她們薄情寡義,恐怕是她自己的心思一直放在別處,從未真正為這些人的前途思慮過,所以才如此吧。
這樣思索一番,她見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下來了。
那幾個婢女雖然不是從小一處長大,然而畢竟有未出閣時的情分,跟這些素日在宮中使喚的女子又有些不同。
只是如今,她連自己也不能周全,何況她們?
沈嬤嬤正將一只放在一角、瞧來破舊已久的油紙傘擦拭干凈,瞧她的樣子,想是要將這傘拆開,拿來糊窗子用。
段音萱看著沈嬤嬤做事,到底忍不住說道:“陛下才剛過來,內(nèi)務(wù)府應(yīng)當(dāng)不會克扣太過。”
沈嬤嬤聞言,只微微抬了抬頭,她的神情中凝聚著一種說不出的憂愁,仿佛一個極為淺顯的道理,段音萱卻不懂。
段音萱瞧著她的面色,良久方才似乎有所領(lǐng)悟:“怎么他們看得是……”
她沒說下去,只覺得心中之驚訝,與當(dāng)日初進皇宮窺探到的壯麗一般,她心里形容不出,只是卻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感受。
以往,她只知道陛下來一次,合宮里喜氣洋洋,她倒以為是全了自己的相思之情,這些宮女們?yōu)樽约焊吲d,卻全然不知道這中間無形之中所帶來的便利。
如今,她細思往事,心中憂愁更甚。
這時,她見桌子上擺著一盤圍棋,便自己坐在一邊,手里掂著一只白子,隨意擺在了一角。以往陛下來時,若是天色尚早,總要和她對弈一局,以消磨時日。
只是那時,他心思似乎并不在圍棋之上,卻又故意沉著心思,以至于二人下棋時,倒有一種說不盡的繾綣之意。
此刻,她細細想來,只覺得前塵往事,猶如一夢。
沈嬤嬤好歹將那雨傘糊在了窗棱上,就連那漿糊也是她自己親自在那小廚房中熬出來的。段音萱雖覺得這里寧靜,心里也知道這并不是久待之地。
如今陛下來了一趟又走,就是六宮之中看不起她的人恐怕更甚,所有這些艱難竟然都丟給了沈嬤嬤。
段音萱心中不忍,此時難免在心里說道:“興許,我剛剛面對陛下時,做得太少了?!?p> 她一邊瞧著沈嬤嬤糊著那窗棱,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只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很明確,縱然他有心想叫她好過一點兒,他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念頭一到這里,就猶如一個死結(jié)。
段音萱瞧著那兩床冰涼的被子出神,此時她說道:“皇后既然是叫我在這里養(yǎng)病,少不得我到前面去一趟,我想皇后總不至于當(dāng)面給我沒臉?!?p> 沈嬤嬤急道:“娘娘,您那樣可是折煞奴才了。皇后娘娘恐怕正愁沒法發(fā)落奴才呢,您豈能自己送上門去,倒叫奴才落了把柄?!?p> 段音萱猶感無奈,說道:“她若罰你,我就叫她打發(fā)了你出去,她自然會再分派給人叫我使喚。我倒不信,他們兩夫妻,難道想生生折磨死我?”
她說著,眼淚更如珠串一般。
沈嬤嬤連忙來到窗前,左右探視一番,見并無一個行人,方才說道:“娘娘,這是深宮重地,您千萬收斂些吧?!?p> 段音萱卻在想些別的,此時她并不想看著沈嬤嬤,只是覺得心中一種厚重的失望,只如這遙遠天際上的層云一般,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原來,這世間的苦,苦起來,是這樣的滋味。
她自己出了這小屋,來到隔壁的大屋之中,一滴眼淚滴落在凸凹不平的地板上,她本想好好哭一場,可眼淚卻再也流不出第二滴來。
既如此,她又能如何?
想不到,她竟然沒有想到,他們看得竟然不是他有沒有來過這件事。
屋外,大雪白茫茫一片,越積越厚,似要將這世間淹沒。
段音萱并不知道,縱然她再有心去熬,她又能熬多久?沈嬤嬤又可以熬多久?此時寒風(fēng)呼嘯,她雖然在屋里,可是也覺得雙手雙腳冰冷,尤其是一雙手竟然似乎是麻木的,她只覺得這手指只要輕輕動一動,立時便要斷了。
無邊的疼痛和絕望連著那風(fēng)雪一起侵襲過來。
段音萱知道她不能再次病倒了,如論如何,她自己要撐住,縱然心中毫無一點兒把握,也要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她想不若到了雪晴之后,自己就去告訴皇后讓沈嬤嬤出宮調(diào)養(yǎng),就說她畢竟年齡大了……
這樣想來,她覺得自己的心里好過了一些。
不多時,只聽得一眾腳步聲由遠及近,那腳步聲極為整齊,不知怎么,此刻聽起來,竟似乎格外好聽。
沈嬤嬤自己先高興起來:“娘娘,莫非陛下想通了?這件事說穿了,仍舊在陛下的意思。也許,他終于不忍心,所以不那么公事公辦?”
沈嬤嬤的笑容只如三春之花一般。
段音萱的心里卻如同積了厚厚的雪,她不忍心打破沈嬤嬤的希望,可是在她聽來,那腳步聲里傳出來的可并不是她素日聽?wèi)T了的樣子,仿佛,她知道來人帶來的絕不會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