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里靜悄悄的,木頭墻因為年久失修,風(fēng)穿過縫隙吹起殘破的油布,“撲撲啦啦”如同飛蛾的翅膀。
我低聲呼喚林初羽,柴火垛后面有人打了個哈欠,隨即露出一個大腦袋。
“你還沒睡夠???”。
我拉著小妹走過去,向她隆重介紹,這才是林小川的原配夫人,同時也是小圣女的雙胞胎妹妹。
她沒有很吃驚,只是怔了一下,便朝小妹微微一笑,又看向我:“還以為你把我扔這兒不管了呢……”。
然后背過身,攏了攏頭發(fā),往下拽了拽大衣,蓋住白生生的腿。
再狼狽也得有個女人樣,尤其是在同性面前。
我把包子遞給她,已經(jīng)被壓成了肉餅。
林初羽瞬間把風(fēng)度拋到了九霄云外,一口一個,用手擋著嘴,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太餓了,這輩子都沒這么餓過……”。
時間緊迫,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査?,是否已?jīng)下定決心和農(nóng)場斷絕關(guān)系,不再參與白英氏人的利益之爭?。
她點頭。
“好,我相信你”。
說實話,讓林初羽去救陶木春,有一件事不得不防,如果她偷偷帶走小圣女,逼我和巴力隱瞞搶奪圣女花這件事,再隨便編個理由回去,只要坐等分家,便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一份財產(chǎn)。
這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是一份執(zhí)念,長達十五年的執(zhí)念。
而且,能繼續(xù)生活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總好過漂泊不定、寄人籬下。
另一種情況是心生怨恨、徹底撇清,要不然也不會改名字,什么烏頭會、小圣女,還想讓我替你們賣命???跟老娘說不著。
這就要費一番口舌了。
“我想請你幫個忙,可能有點危險……”。
沒想到,她答應(yīng)的挺痛快,表示自己伺候了圣母娘娘這么久,還沒見過活的呢。
離開倉庫,我和林初羽走在前面,讓她不管怎樣也要把小妹帶回來,而且得是全須全尾,不帶變樣的。
轉(zhuǎn)身又安排小妹盯著她點,雖說用人不疑,可我能用的就這幾塊料,人心不齊、片紙難移,只能讓小妹多留個心眼。
“要不要把袁軍一塊兒弄醒?要不然,被狗熊吃了都沒人知道”。
“讓他繼續(xù)睡吧,同益古鎮(zhèn)已經(jīng)夠亂的了,要是不放心,下山后給金斗云旅游公司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冉素云,讓她去照顧自己的老公”。
冉素云沒和白英巴力在一起,應(yīng)該是提前回了鎮(zhèn)子,既便沒在公司上班,也能聯(lián)系上她。
樹杈墻越來越近,雪花飄飛中,小妹突然抱了我一下,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你要是喜歡上別人,一定要告訴我……”。
說完,幾步跑過去,一越而過,怎么喊也不肯回頭。
我一臉無奈,那一巴掌白挨了,這小妮子還在牛角尖里鉆著呢,王都美說的對:愛情和信任是兩碼事。
“給她點時間,會想通的……”。
別看林初羽嘴上不說,心里比誰都明白。
她打量著四周:“咱們出來的倉庫是圣女的房間,她一開始住在那兒,后來搬到了圣女洞,但還一直留著,直到我們下山前,才放了雜物,再有就是那個三角形的刺青,肉身菩薩的大腿上好象也有一個”。
但肉身已經(jīng)被毀,證無可證,她想去找一下照教中人,從傳聞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盡量還原真相。
然后扳著樹杈,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卻不知道該怎么爬,只能拿我當(dāng)墊腳石,往外翻的時候,更是笨手笨腳,好幾次險些掛在上面。
希望這不是一次集體性的自投羅網(wǎng)。
廚房門口人影綽綽,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沒吃上早飯,來興師問罪的,跑過去一瞧,一個個整裝待發(fā),背著大竹簍,手里拿著扁擔(dān)木棍。
“你們這是要去進貨嗎?”。
“姑爺,你真說對了”。
小黃毛瞟見我,連忙打招呼:“大雪一時半會停不了,眼瞅著要封山,紅姐讓我們幫巴布大哥多準(zhǔn)備些吃的用的,省得到時候抓瞎”。
又問我需要點什么,順道捎上來。
“你要是愛喝兩口,我們這兒有的是好酒”。
“那身盔甲挺酷的”。
我朝披甲人站崗的方向一努嘴:“能不能給我來一身?”。
他和旁邊幾個人一起笑。
“那玩意看著是帶勁,穿在身上甭提多難受了,冰涼梆硬,姑爺,你要是想收拾誰,叫上我們哥幾個,保準(zhǔn)讓他長記性,一見你就尿褲子”。
“你小子是想吃吃不著”。
有人拆穿他:“最低一米八二,你撐得起來嗎?”。
“XHX.P是什么意思?”。
“是三代機,最新型號的助力機器人,XHX是羲和星公司的縮寫,P是研發(fā)人的名字,好象姓潘”。
潘沒石!。
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棉簾子突然掀開,白英巴布一邊呵斥、一邊往外拽小云彩,小姑娘哭的梨花帶雨,就是倒退著不肯走。
大伙兒又好笑又心疼,競相勸阻,冰天雪地的,濕滑難行,小孩子腳下又沒根,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正說著,小雅從人群里擠了進去,塞給巴布一張購物清單,順勢把小云彩摟在懷里:“大哥,你就別折騰孩子了,最多一兩天的工夫,回頭和我們一起下山”。
小云彩見有人給自己撐腰,索性一屁股墩在地上,死死的把著門框不松手。
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呢,巴布打不得、罵不得,也明白這個時候下山不安全,無奈嘆了口氣,帶著隊伍出了寨門。
藥房里冷冷清清,朱十萬那幫人,在胡未紅他們來了沒多久,就一聲不吭的溜了,要是知道在二道拐村調(diào)戲的是元祖,估計跑的更快。
小云彩捅開火爐,要請我和小雅吃烤紅薯,我躺在靠椅上,心里老是放心不下,牽腸掛肚的睡不著,甚至開始后悔,為什么不陪著小妹一起去呢?。
有什么事情比她更重要?。
“小雅……”。
我沉吟著:“假設(shè)你是個女超人,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小潘子雖然很愛你,但他去了反而礙手礙腳,所以……”。
“所以就不去了唄?”。
“對對,那,你會怪他嗎?”。
“這個,要看他的態(tài)度……”。
小雅歪著頭,想了半天:“聰明的男人會在第一時間表現(xiàn)出非去不可的決心,哪怕明知我不舍得讓他去,女人本來就缺乏安全感,不過是要他一句話,又不會真逼他去送死,干嗎那么磨嘰?”。
“不是磨嘰,是經(jīng)過全方位考量的,帶著豬隊友去打仗,弄不好,一個都回不來……”。
話音未落,我“啪”的往臉上拍了一下,扭頭“呸”了三聲。
“在我看來都一樣”
她撇了撇嘴:“反正是不靠譜”。
得,我又成了不靠譜的男人。
木架子上擺著一排排的醫(yī)書,有印刷版、有線裝本,我用手指頭劃拉著,突然一行字映入眼簾。
《徐黃羊.益城》。
翻開扉頁,是上卷,有兩行開篇詩:蒼宇本浩渺,可惜只影獨見,天地似悠然,原來爭奇斗怪。
下有注釋:不畏多,同則益。
目錄上有白狐夫人,很難想像會是什么樣的故事能讓徐數(shù)這個大男人感動的不能自已。
“真的嗎?”。
小雅把紅薯一個個扔進爐膛:“說說唄,我想聽”。
故事很長,分為兩篇,第一篇:元生語。
“同益元生,名幽,字待見,元推官本章之子,為妾室所生,主母李氏,偏寵長弟元浪,無不應(yīng)允,雖集五毒于一身,卻只謂少兒心性,凡禍至,皆潑臟于幽,市井多不明,厭之……”。
“哥”。
她打斷我:“你照著念,小云彩聽不懂”。
“我聽得懂,徐數(shù)給我講好多遍了”。
小云彩搶著給她解釋:“說的是一個叫元本章的芝麻官,他有兩個兒子,元幽因為是小媽生的,總是要替弟弟背黑鍋,所以大家都罵他”。
她用力揮著手:“其實元浪才是最最最壞的人”。
這種事在古代司空見慣,嫡庶有別,當(dāng)替罪羊也就當(dāng)了,說句不好聽的,找個事由打死你,也不犯法。
元幽自然覺得窩囊,發(fā)泄不出來的時候,就獨自去爬山,行至半路,遇到一只受傷的白狐,原文是:拖夾跛行,奮而蹬石,欲毀之。
他見這只小狐貍,腿都快被夾斷了,還不停的撞擊巖石,試圖掙開夾子,不禁感嘆:悲乎?吾竟不及汝也,跛能脫困,健足難逃,為世人所不容,言罷,解其夾,撫之垂淚。
“我知道了,白狐為了報恩,化為美女,以身相許”。
許不許的是后話,可當(dāng)時這小東西象是不太高興,轉(zhuǎn)身咬了他一口,跑了。
“為什么呀?”
“因為……”。
小云彩剛要回答,我一瞪眼,她反而比我還兇,沖我挑釁的一仰頭。
“懸念,懸念,講故事要留有懸念”。
她哼了一聲,繼續(xù)扒拉紅薯。
元幽好心沒得好報,卻一點也不生氣,拿著木棍在雪地里一陣亂戳,把捕獸夾都找了出來,扔進冰窟,這才放心下山。
然后,該女主角登場了。
第二天,突然有個少女暈倒在元府門前,相貌奇丑,腿上生瘡,本來抬到別處,扔了就是,沒想到正趕上元本章回府。
元老爺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大發(fā)慈悲,不但請大夫給她開了藥,還留了下來,負責(zé)清理女眷屋里的夜壺便桶,名字就叫夜香。
“夜香肯定是白狐夫人”。
“那干嗎變的這么丑呢,來試探元幽的?”。
這女人不但舉止怪異,還是個啞巴,書中形容她:避元生,近元浪,不懼打罵,涎顏相迎,甘于跪膝拭足,裸露股瘡,浪深惡之,屢次棍棒相毆,竟喜不自勝。
這就說不通了,挨打還這么興高采烈,難道她是個受虐狂?。
下人們也不待見她,都躲的遠遠的,只有元幽看不過去,回回挺身相護,夜香非但不感激,反而怒目以對。
接下來,她象中了邪似的,竟然在元浪駕車時,突然跑過去,故意摔倒,結(jié)果又是元幽舍身相救,氣的夜香見了他就火大,殊不知元浪見了自己也昰如此,幾次三番的逼母親將她攆走,可元本章就象王八吃秤砣,始終不肯點頭。
小雅張著嘴,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原以為會聽到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傳說,沒曾想?yún)s如此荒誕離奇。
“不會是看上元浪了吧,想用這種方式引起他的注意?”。
“扯,象這種花花公子,能搭理一個倒夜香的嗎?”
府中讓夜香女?dāng)嚨碾u飛狗跳,元浪在外面也不消停,沒多久又惹出一樁滔天大禍。
同益城有個富豪叫許繼孝,其女許微瀾美艷不可方物,這小子早就按捺不住,趁在許家坐客之際,藏身于茅廁,是夜,潛入內(nèi)院,辣手摧花。
等家人發(fā)現(xiàn)時,可憐許微瀾早已氣絕,地上凌亂不堪,其中散落著一只靴子和一條玉絲帶,上面都繡著個“元”字。
在衣服和器物上留下標(biāo)記,本來是防止家中奴仆手腳不干凈,這時卻成為了最有力的鐵證。
“元幽八成又要倒霉了”。
小雅無奈搖頭:“栽臟陷害可是那娘倆的拿手好戲”。
果然,另一只靴子就壓在元幽的枕頭下,這種小兒科的伎倆,一眼就能看穿,然而他卻當(dāng)場出首,承認是自己酒后亂性,別無他念,只求速死。
他痛快,縣太爺當(dāng)然更痛快,戴上枷鐐,往號子里一推,守著尿桶過吧。
“到了第八天,牢房里突然平地生煙,恍惚中有位仙子款款走來,告訴他白狐原本只剩一劫,按照命數(shù),一只腳已經(jīng)踏上了仙云梯,可千不該、萬不該,妄生愛欲,仙劫猶可贖,情劫哪里逃,只能再難為她一次了”。
倘若僥幸得過,自是位列仙班,即便沉溺其中,在人間也算是圓滿。
不就是考個神仙執(zhí)照嗎,怎么還帶臨時加題的?明擺著不想和人家共事。
仙子剛走,縣太爺后腳就來了,直勾勾的盯著他,二話不說,打開牢門,徑直帶到元府內(nèi)宅。
跨院里擠滿了奴仆雜役,夜香臉朝下捆在長凳上,嘻笑依舊,站在一旁的元浪卻睚眥欲裂,剛舉起大棒,被縣太爺厲聲喝止。
“還好,還好”。
小雅直拍胸口:“來的正是時候”。
“好什么好?他是來宣判的,元幽往日惡行累累,今朝又奸殺德婦,立斬不饒,劊子手把刀都磨好了,就等著一聲令下……”。
元幽跪地哀求,說自己一死不妨,但不忍娘親在世間無人照料,懇請老太爺救下夜香一命,讓她替自己侍奉老母,言罷,轉(zhuǎn)向夜香,叩首不起。
夜香淚如泉涌,口中念念有詞,突然掙斷繩索,伸手拽下元浪頸中的一件物事。
半空中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少頃,烏云籠罩,云端現(xiàn)出秀天神君,手持雙面亁元鏡,頓時電閃雷鳴,元幽大吼一聲,猛的飛身撲起,壓在夜香身上。
眾人被亮光刺的睜不開眼,只聽到有個女子在高喊元幽的名字,漸漸的,變成狐貍的悲鳴。
剎那間陰風(fēng)陣陣,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女鬼從庭院外飄來,卷起一陣旋風(fēng),直奔元浪而去。
“許微瀾”。
小雅緊張極了:“是來索命的”。
“那能饒得了他嗎?但首先要附身,把元浪如何害死自己的經(jīng)過講了個原原本本,縣太爺這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神智,聽了女鬼哭訴,立刻將元浪鎖去縣衙,擬了個陰案,上報朝廷,咔嚓一刀了事”。
“你少講了”。
小云彩提醒我:“砍頭那天,縣官還撐了把黑靈傘,點了犀牛角,好多人瞧見許微瀾站在傘下,從頭看到尾”。
“白狐夫人和元幽呢?”。
“元本章休了李氏,立幽母為正妻,只是夜香被打回原形,元幽毫發(fā)無傷,抱著她四處尋找斷腿的孤兒,開了間學(xué)步堂……”。
一年后,元幽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白狐竟然化身為絕世美女,倆人相擁而泣,喜結(jié)連理,組建了白狐社,也因此有了白狐夫人的稱號。
小雅意猶未盡,覺得這個情節(jié)好象并不完整,很多地方說不通,比如夜香為什么要咬元幽一口,為什么裝啞巴,為什么巴結(jié)元浪,為什么會做出那些不可理喻的行為?。
等等等等!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白狐為什么又突然變成了人?。
“這只是元幽看到的那一部分,下面還有”。
我翻過一頁,赫然寫著:狐應(yīng)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