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寒，正午當間，仍是肌膚冷凍。

　　二進院的演武廣場，學生們卻是身體燥熱，爆發(fā)出陣陣沉喝聲。

　　其中一處鍛造臺前，有位黝黑少年石破天驚般的叫喊，吸引了各處目光。

　　身邊的府師贊許道：“氣息與力度都控制得不錯！你此前可是有過鍛造經驗？”

　　元皮皮均勻吐納兩口氣，看向府師道：“我家里做的是鐵匠營生?！?p>　　府師頓時恍然：“原來如此，那你算是贏在起跑線了。”

　　“修煉的四門基業(yè)，煉器的路子最講究與本命器物的玄妙感應，由自己全心全意打造出來的器物，將來更容易養(yǎng)出器靈！”

　　“當然，這對你來說尚且遙遠，你目前的階段，是借著打造出自己本命器物的這個過程，牽引天地靈氣入體，溫養(yǎng)根骨皮肉筋，鞏固根基五境?！?p>　　元皮皮沉默片刻，卻是看向不遠處那些或捧劍盤坐、或揮舞長刀的同學，問道：“可是他們……”

　　府師笑道：“等你將你的本命器具鍛造出來了，也可以如他們一樣，人器合一，牽引天地靈氣共同溫養(yǎng)，在鞏固根基境的同時，也加深自身與本命器物的感應力?！?p>　　元皮皮看向腰間的小桃木劍，卻是有些為難起來。

　　今日身邊這位府師前來接應，說開始給他安排課程，問之想要鍛體或是煉器，考慮到自己將來的命運，他自然就順勢而為，選擇煉器了。

　　可眼前這鍛造什么本命器具，卻委實有些多此一舉。

　　在朱厭山脈趕路那些時日，沈青每到夜里都教他鍛體術，裴順卻私下里告知，讓他走煉器的路子，因為腰間這柄小桃木劍，便是他爹留給他、用于煉器一門的本命物。

　　可裴順也說了，此劍牽涉頗多，讓他不要太過張揚。

　　這可怎么辦？

　　正當躊躇之際，四周忽的響起陣陣呼喊。

　　元皮皮聞聲望去，便見一位身材健壯，面似靈猿的中年男人，從三進院處走了出來。

　　從各處響起的稱呼來看，這位便是府主王興霸了。

　　讓元皮皮始料未及的是，王府主竟是徑直朝他走了過來，直言道：“這孩子我來帶吧?！?p>　　身邊的府師臉色微變，不由高看元皮皮幾眼，恭敬道：“有勞府主。”

　　見此狀況，周遭府師也有許多感到意外，但真正心中產生羨慕、甚至妒忌的，還是那些近齡的學生，這便有了許多議論。

　　其中，不乏難聽的譏諷，更有甚者直接撩起了“多半是他娘爬上了某位官家的床榻”這種話題。

　　遠的聽不見還好，近的這些議論，卻讓已經習慣了隱忍的元皮皮，悄悄攥緊了拳頭，那人甚至刻意抬高聲調，分明是說與他聽。

　　只是眼看堂堂府主在前，不好失態(tài)，他便強忍著怒意，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向面前男人躬身道：“見過府主?！?p>　　王興霸朝議論方向瞪了一眼，那處府師趕緊打斷幾位刺頭學生的交談：“孫翔，不要亂說話?！?p>　　語氣卻更像勸阻，而非警告。看且那位叫孫翔的學生，也該有些背景。

　　王興霸無奈地嘆了口氣，寬慰道：“學府的學生良莠不齊，有些人嘴巴是臟了些，當他們沒有家教便是，你不用放在心上?！?p>　　元皮皮默默點頭，早在董旻身上吃過虧的他，最忌諱招惹有背景的人，當然不愿意多事，只是充滿憤懣的心里，難免記住了那個叫孫翔的模樣。

　　王興霸蹲身抬手，眼看就要摸向元皮皮腰間的小桃木劍，元皮皮見狀卻是下意識退了兩步。

　　王興霸微微一愣，苦笑道：“莫怕，我已收到朝廷通知，要對你單獨進行指導?！?p>　　他刻意壓低聲音道：“你這斬龍飛劍，我是清楚的，正是要助你與它產生感應。至于鍛造器具的一步，省去即可。”

　　元皮皮這才放下心來，任由王興霸捧起小桃木劍。

　　王興霸觀瞧片刻后，又起身摸了摸元皮皮的根骨，不由滿意地笑了起來。

　　“你啊，可是將來替本朝鎮(zhèn)壓西涼的大修士，莫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朝廷與我對你的期望，都很高，我能成為指導你踏出第一步的老師，更覺榮幸?！?p>　　元皮皮心跳莫名加快許多，最終深吸一口氣，認真道：“我會努力的！”

　　……

　　以往這個時候，裴順應該躺在院落里，煮茶讀報。

　　可此時的三街三號小院，卻是空曠幽靜。

　　今日將將凌晨之際，裴順便離開了雷池地牢，回到房中在床榻盤坐至今。

　　此時他雙手置放兩膝之間，正捧著那柄筆桿大小的麒麟骨劍，將附近靈氣受牽引而來。

　　只是……這些靈氣能夠進入體內的，卻是十不存九。又堅持了好半晌，他終是放棄，打算夜里再去雷池修煉。

　　旁邊正打坐的小白睜開眼睛，問道：“怎么了？”

　　裴順直言道：“這里的靈氣也太稀薄了，也不是稀薄，就是……”

　　小白笑道：“太難感應。”

　　仿佛被一語敲中問題關鍵，裴順悵然點頭。

　　就是太難感應，比起桃源洞天，或是小天地里，簡直天差地別。

　　昨夜從雷池中得到的根源神木，確實讓他成為了一名處于根基境的修士，而今的修煉法子，自然就是牽引靈氣入體，鞏固根骨皮肉筋。

　　可進度實在太慢了。

　　當然，這種慢是因為有對比，不說昨夜沐浴雷池、根骨皮肉筋有顯著提升，便是早些時候進入小天地牽引其中靈氣，效率亦是此時的九倍、甚至十倍。

　　只不過昨夜一番折騰，小天地的靈氣已是盈余不多，這才打算在外界進行修煉，然而效率卻著實慢得令人發(fā)指。

　　小白也是有些無奈：“小師，這其中的原因，你也是明白的。”

　　裴順喟然長嘆：“此前我并不是修士，總歸沒有這般深刻的體會。”

　　其中關鍵，當然就是在頂層修士的合力下，天地靈氣已經失去了大部分靈性。

　　換言之，小天地里的靈氣，是具備充裕靈性的，自然更容易牽引入體，淬煉根骨。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小天地的靈氣，都是用妖物、修士的千百年修為煉化而來，而那千百年的修為，本就是修士天長日久，以像他如今這般十不存一的方法，慢慢積攢下來的精華。

　　總歸是將修為煉化為同等體量的靈氣，能量守恒，此消彼長而已。

　　旁邊也在打坐調養(yǎng)的酒童，忽而睜眼提議道：“出去殺幾只大妖，先讓小天地的靈氣恢復片許，再借之斬殺黑蛟，將它修為煉化、反哺天地。”

　　“以它玉璞境的修為，總歸不會比沈小山、方想之流差多少?！?p>　　“往后再由我與狐貍外出斬妖，你坐享其成，進境則只是時日問題了?！?p>　　如果是往時，裴順大概會笑著說出酒童的小心思——“你何嘗不是得益者”。

　　但這個時候，裴順卻只是搖了搖頭，看且沒有什么興致。

　　心思細膩的小白詢問道：“小師，可是擔心李小玉？”

　　裴順微微一怔，只嘆了口氣。

　　他是擔心李小玉，也在擔心自己。

　　酒童繼續(xù)慫恿：“你這鐲子藏有一方小天地已是奇妙，更關鍵的還是在于它竟能煉化旁人修為，化為精純靈氣反哺己身，我自問閱歷不淺，卻也屬實不曾見過、甚至未聽說過有這樣神奇的物件。”

　　“有寶不用，天理難容。”

　　“此外，雷池下本是囚禁妖物的地牢，為何空空如也？此地又為何妖氣沖天？別的不說，外邊可有雙眼睛時刻盯著這里，你可曾想過，或已經身處絕地險境。”

　　“你就這樣坐以待斃？”

　　他話語之下，甚至已有逾越之舉，動了激將手段：“嘖，我真是看不慣你現在這副樣子，想你在桃源洞天是何等殺伐果決，怎到了此處變得如此膽小？”

　　“如若我不是修為受限，此時只在龍門境界……”

　　“狐貍，你干脆出去將監(jiān)視我們的家伙抓來，問他答則矣，不答便大殺四方！縱然不是全盛狀態(tài)，可憑你玉璞境修為又豈是難事？管他背后有什么陰謀詭計，一殺即破萬法?！?p>　　小白細眉微蹙，酒童這最后一句，自然也是他此時念想，只欠小師言語一聲罷了。

　　裴順卻是充耳不聞，兀自躺下床榻，閉目休憩。

　　他要養(yǎng)足精神，想著晚上如何避開那雙目光，前往雷池淬煉。

　　刻不容緩。

　　他滿腦子都是李小玉的狼狽身影，滿腦子都是嘈雜言語。

　　當時在雷池與根源神木融合之時，頃刻間神識遍開，四面八方的聲音充斥而來，他抓取了個中關鍵，所以深入地牢找到了李小玉。

　　往后細細又作回想，只覺后背發(fā)涼。

　　“府主，接引司那倆位武官都已經解決，只是那位小師人不見了……”

　　“他有意試探也好，免了我們一樁麻煩事?！?p>　　“府主，想必是你多慮了，雷池附近并沒有人。”

　　第一句，沈青與張正義，死了嗎？

　　第二句，他有意試探，是指那位府主想要試探自己？那說出這句話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第三句，往后去雷池，得小心謹慎。不，眼下每時每刻都得謹慎。

　　酒童所言，其實不無道理，他也不喜歡坐以待斃，他只是不敢輕舉妄動，他要等待一個時機。

　　他聽到的言語支離破碎，可抽絲剝繭總歸看見了一項關鍵。

　　除了他以外，這座學府至少有兩方對立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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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進院處，雷池附近。

　　元皮皮依照府主所言，盤坐雷池旁邊，雙手捧著小桃木劍。

　　王興霸拿捏鎮(zhèn)印府牌，懸浮的法盤當即一陣轉動，從雷池中引出幾道細微電芒，穿梭在元皮皮與桃木劍之間。

　　王興霸提點道：“再試試。”

　　元皮皮屏息凝神，再次進行感應，頓時發(fā)現在幾道電芒的縈繞下，周遭靈氣竟似乎渾厚許多，急忙按照府主傳授的口訣心法，牽引入體，再導向手上桃劍。

　　頃刻間，只覺暖流涌動，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彌漫著整個身體，在他毫無動作的情況下，手中的小桃木劍更似受牽引，隱隱顫抖。

　　王興霸見他滿臉驚喜地看了過來，便滿意地退后幾步，叮囑道：“不要分心，這是你第一次牽引靈氣，將這種感覺記住，刻進骨子里?！?p>　　元皮皮來不及道謝，急忙閉眼感受，心無旁騖。

　　王興霸回身走到閣樓的正廳前，遙望少年盤坐修煉，不由笑意更濃，甚至有些興奮，竟是笑得微微發(fā)抖起來，一雙眸子更是變幻不定，出現了異色黃瞳。

　　他當然看得出來，元皮皮的根骨并非先天造就，而是被后天培育而成，至于始作俑者，無非就是朝廷。

　　尋常根基境修士的體魄，可經不住雷池氣機一絲一毫的淬煉。

　　眼下正是依照朝廷所傳密信，調動雷池氣機促使這孩子更快成長。他也知道這孩子身上有壓龍蠻意，手上有一柄斬龍飛劍。

　　只是，他并不在意元皮皮身上背負著所謂鎮(zhèn)壓西涼的使命，盡管這是朝廷的本意。

　　朝廷的意愿，從來與朱厭虎妖無關。

　　朱厭虎妖只在乎——元皮皮有著斬龍修士的命格！

　　那位被他喚作劉順的府師，從四進院處走了過來，臉上也是充滿期待：“照此進度，咱們的計劃馬上就能到下一個階段了?！?p>　　倆人彼此對視一眼，都是閃爍出異色黃瞳，儼然與朱厭虎妖一般的眸子。

　　王興霸大反常態(tài)地舔了舔舌頭，督促道：“讓孫翔把火燒旺一點，這孩子戾意尚有抬頭的空間。他戾意越深，就會越刻苦，修煉進度就越快！”

　　“大費周章布局，終于迎來關鍵時刻。只待他將根基境鞏固圓滿，便讓大王前來奪舍寄身！”

　　劉順目露向往，仿佛已經看見了未來一幕：“只要大王寄身于這位被人族朝廷著重培養(yǎng)的孩子身上，就能一步步靠近京城，一步步靠近人族中樞……”

　　王興霸很享受這種暢想將來的狀態(tài)：“人族朝廷培養(yǎng)一位斬龍修士，想要鎮(zhèn)壓邊境。卻獨獨不會想到，這位斬龍修士將斬殺中樞真龍，斬殺人族皇帝！”

　　“朱厭一族，復興在即！人族的統(tǒng)治，將在我朱厭虎妖斬出第一劍后，走向崩塌！”

　　二人遙望少年，就像是遙望未來，已然想到千百年后，彼此都將成為妖族史冊上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