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在公交車上看著看著這座城市的白色柵欄在窗戶一節(jié)節(jié)地掠過,很快它們就不能單獨看到了,我覺得公交車很慢,當它提速起來的時候,路邊的防護欄就像是瀑布一樣。
我這才明白這里為什么被稱為叫郊區(qū),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工廠附近環(huán)繞著一些租房、超市和小吃街。離開工廠三百米后所見的只有馬路和迎面駛來的泥頭車,兩邊是山和樹木。
汽車在這里的其中一段行駛隔絕了人煙,讓我不自覺地懷疑起司機是在往山里開。
阿丹和阿玲手扶在公交車上的鐵桿上,一邊笑著一邊說話,兩人的衣服都明顯厚實,阿玲還把衣服上帽子套在頭上,看上去毛絨絨的。
我站在離她們有兩個座位距離的地方,手抓在一個椅子的靠背上,看著她們。阿丹說著笑著就看到了我,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的笑容收斂了,有些落寞地轉(zhuǎn)頭看著窗外的風景。
此時大巴已經(jīng)駛?cè)肓耸袇^(qū)的范圍,一座座高樓忽然在山的背后拔地而起,然后就是平地上臥著一片片建筑群。
車上后門屏幕上播放著的三分鐘無痛人流廣告使我看得入了迷,甚至連阿丹走過來我都沒察覺到。
“嘿?!彼咽址旁诹宋业氖直成?,我感到一些涼意,此時我的手應該更冷,但我還是感覺到?jīng)鲆狻?p> 我朝她笑笑。
她的身后傳來的是阿玲打電話的聲音。
“我不怕,就是有些緊張……查完我就告訴你……對,到時候就可以確定……不用、不用說,你爸媽肯定會反對……嗯,我也想和你結(jié)婚?!卑⒘嵝α诵Α?p> 在她前面坐著的女乘客朝她看去,因為這不掩飾音量的交流。
“你今天早上怎么看起來那么嚴肅。”
“有嗎?!?p> “有,感覺魂不守舍的?!?p> 我笑了笑,“在宿舍待久了,出來還有些不適應了。”
她又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昨晚阿丹打電話來告訴我,說阿玲懷孕了。前天用了兩個驗孕棒,一條驗出來是清晰的兩道杠,另一條驗出來則是一深一淺。
我問阿丹那怎么辦,她說阿玲和阿兵剛才一起出去吃飯了,現(xiàn)在兩個人在樓下抱著呢,大半個小時了,也還不上來。
“會讓她生下來嗎。”
“肯定不生啊,又沒結(jié)婚,阿玲還要繼續(xù)讀書?!?p> “阿兵態(tài)度怎樣?!?p> “他讓阿玲自己決定,說尊重他的選擇。”
“或許人家也不急。”
“還不急,都三十二歲了?!?p> “不是大阿玲四歲嗎?!?p> “阿玲騙你的,她不好意思說阿兵大自己八歲?!?p> “要真是這樣那他人還挺不錯,這時候都不急?!?p> 過了半小時阿丹又打來一個電話,說讓我明天陪她們一起去醫(yī)院做檢查。
“阿兵怎么說,他不跟著來。”
“他周六都是加班的,阿玲說代組長是要巡班的,他快要升組長的人了,老是請假不太好,會給領(lǐng)導留下壞印象,那領(lǐng)導好像一直對他很滿意。”
“那行,我明天陪你去吧。”
掛了電話我想起來自己的領(lǐng)導,我們可能都恨不得讓對方去死吧。一想到這里我便嘆了口氣。
公車站的名字就是那個醫(yī)院的名字,下車以后感覺更冷了些,同車的人沒人在這里下,都是去到更市區(qū)的地方玩樂。
“他怎么說?!卑⒌柊⒘?。
“他說叫我查到結(jié)果就告訴他,他準備這次過年回去就跟家里人提結(jié)婚的事情,還有來年跟領(lǐng)導提升組長的事,不提的話就換另一個廠?!?p> “看來你找了個靠譜的?!?p> “他還說這次出來檢查費用他來出,還有我們幾個吃飯的錢和車費?!?p> 公立醫(yī)院果然人滿為患,我從沒在大城市的醫(yī)院看過病,來到廣州身體不舒服最多就去校醫(yī)室,大部分時間只是靠挨一段時間,身體就自然而然好了。
在老家生病去的都是小診所,以至于我們跟家附近那些小診所的醫(yī)生很相熟。一般他們家出去買點東西都會有攤主給他們優(yōu)惠,老人小孩一般有什么不舒服就說去找某某看看。
大醫(yī)院給我的體驗一點都不好,來了以后先是排隊,差不多排半個小時,然后是掛號,要先交一筆錢,還得知道自己要掛哪一科。掛完好得自己去幾棟樓之間找科室,找到以后一般還要在門外等,總會有四五個人排在你前面。
等阿玲正式進去抽血檢查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醫(yī)院待了快兩個小時。
我懷念起家里面的診所,一進門就有個專門的醫(yī)生給你查看,幫你快速解決好病痛。我無法想象那些生病痛苦的人可以走完兩小時的一系列流程。
干脆把所有大醫(yī)院都拆成小診所算了,我心里想。
化驗完我們先去吃了個飯,反正阿兵說可以報銷,阿玲就帶我們?nèi)コ粤艘活D必勝客??系禄望湲攧谖胰ミ^幾次,但必勝客我是第一次去,只覺得很新鮮,空調(diào)很冷,東西很好吃。
吃完以后我們回去醫(yī)院,上樓去到了檢驗處,被告知結(jié)果的時候,阿丹緊捏住了我的手。
阿玲果然懷孕了。
阿玲馬上給阿兵打電話,電話響起來,說了兩句,就掛了。
“跟他說了,他說替我開心,讓我不用著急,可以在這里玩玩,他準備跟著組長開始下午的巡組了,讓我下班以后再打給他?!?p> “你真的想生下來啊?!?p> “是有糾結(jié)了一點時間,他也挺大了,但還是拿掉吧,到時候再懷一個就可以了?!?p> “醫(yī)生怎么說?!?p> “醫(yī)生說現(xiàn)在時間還太短,三十天后才可以去醫(yī)院打掉。”
“到時候你已經(jīng)回家了。”
“嗯,他說會去我家那邊陪我一起?!?p> “他真的算是很好了?!?p> “是,所以我一點都不心慌現(xiàn)在?!?p>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阿玲快到工廠的時候,給阿兵打了個電話,但是沒人接,下車前又打了幾個,還是沒人接。
“是不是還沒下班?!?p> “有可能,我想他出來接我?!卑⒘徉街欤陂T口的時候,她又打了一次電話,這回還是沒人接。
“你們先回去吧,我在這里等他,他什么時候接我電話,我就再回去?!?p> 阿丹勸她別這樣,外面那么冷,再說她現(xiàn)在身體條件也不一樣了。
“那正好,直接流掉,省的我過年以后去醫(yī)院。”阿玲的情緒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就上來了,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說不定他正在跟領(lǐng)導巡查或者吃飯,不方便接電話,他剛才不是叫你在外面玩一玩嗎,可能就是這個意思?!蔽业卣f道。
“那連接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嗎!”阿玲馬上說道。
我不知道作何回答,只好沉默。
“我早些時候就想說了,說不定他不想你去打掉,他畢竟也三十好幾了,所以現(xiàn)在也有情緒?!卑⒌ふf道。
“他自己是說聽我的意見的?!卑⒘嵴f道,勉強止住了淚水。
我們就在冷得要死的門口站了大概五分鐘,阿丹走過來,她的手和我握著,一起放在我的口袋里面。
阿玲盯著馬路邊,呆呆地出神。
“我給他打一個吧?!卑⒌ふf道。
阿玲抬頭看了她一眼,眼里霎時出現(xiàn)了希望,又把頭低下去,假裝沒聽見。
“關(guān)機了?!卑⒌づみ^頭,看著阿玲呆呆地說道。
“阿兵回來了嗎。”我們敲了好久的門,他的舍友開了門,探出頭來。
阿兵的宿舍在6棟。1棟到6棟都是老員工的宿舍,不過還是跟我們的宿舍并排成一列,阿兵的宿舍在107。
“剛走。”
“剛走,去哪了?”阿玲問道。
“也不是剛走吧,就差不多一個小時前就走了,收拾了行李,就走了?!?p> “收拾了行李,什么意思,他是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去哪里,反正不干了唄?!?p> “不干了,誰說的?”
“他自己親口說的,今天下午收好了東西就一直在這里坐著,說是等一個消息,打了幾個電話吧,說了幾句,就走了。”
“你是不是說錯人了,他今天不是跟組長一起去巡組嗎?!?p> “巡組?他?為啥組長要和他一起去?!?p> “他是代組長啊?!?p> 那人笑了起來,“不是吧,兩個月前他的代組長就被撤下來了,現(xiàn)在的代組長是我另外一個舍友,他們兩人為此還打過一架?!?p> “為什么被撤下來?!?p> “不知道,好像是經(jīng)常遲到缺勤吧,他那人,領(lǐng)導找他的時候總是在摸魚,信不過他的。”
“你確定他走了嗎,回老家嗎,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開什么玩笑,他被撤下來以后就打算要走了,最近一段時間又不提了,前兩天又開始提要走了,我也覺得奇怪。都快年尾了,辭職流程也不走,工資也不要了。總之他這人挺怪的?!?p> 我們?nèi)俗叱隽诵^(qū)的門口,阿玲在那里大哭起來,阿丹則是瘋了似的不停地打電話,全是關(guān)機。她們兩人的微信也被拉黑了。
那個小哥一開始還在門口看著我們,一邊抽煙,還向我比了比,我搖搖頭,知道他是要打探我們的消息,后面他就把門關(guān)上了,寒風中,一排門整整齊齊地關(guān)著,無力地抵御著這呼嘯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