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司燦生回家找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向坤的人影。
司香坐在天井旁擇菜,無精打采的樣子。
“媽,坤兒呢?”
“他,”司香鼻子一酸,差點落淚?!八蝗耸震B(yǎng)了。”
“誰???”
“你別管?!?p> “媽,你不會把他賣給人販子了吧?上次來家里那個長得像猴子的男人,就是人販子吧?”
“胡說八道?!?p> “媽,那可是犯法的?!?p> 司香無奈地嘆氣。
“坤兒要上學(xué)要吃飯要穿衣,我一個人供得起嗎?”
司燦生語塞,他父親前年幫別人家搬樹,結(jié)果被樹壓死了。
“可是,坤兒還小??!”
“不用擔(dān)心他,那是戶好人家,不會虧待他?!?p> “媽。。。。。。”司燦生很矛盾,如果報警的話,他會失去司香,他不想變成和向坤一樣的雙失孤兒。
“燦生,媽知道錯了,媽這就去把坤兒接回來?!彼鞠惴畔率种械牟?,沖出家門。
司香找到猴子男人,要求接回向坤,猴子男人告訴司香,坤兒在河南一切安好,不必費心了。
“我兒子不會原諒我的?!?p> “他是你親兒子,不會恨你的?!?p> “他會的?!?p> 司燦生跟著沖了進來。
“把我弟弟還給我們,不然我就報警?!?p> “去報警吧!然后讓你媽去坐牢?!焙镒幽腥撕敛晃窇值爻橹鵁?。
“你會得報應(yīng)的?!彼緺N生拉著司香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司香一再道歉,害怕司燦生真的會去報警。
“燦生??!”
“媽,我不會報警的,但我們虧待了坤兒,小姨肯定會怪我們?!?p> “是呢!”
“這筆債,我一定要還給他的?!?p> “還呢!”司香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醫(yī)生說她急火攻心,無大礙。
向坤每天好好吃飯,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跑十圈,淡定自若地在張家人面前扮演乖乖男,他在努力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壯。
為了回青山鎮(zhèn),他要做好一切準(zhǔn)備。
“你墨跡啥?”張有弟不耐煩地在身后質(zhì)問他。
向坤已經(jīng)慢得和烏龜一樣的速度。
每次出門前,父母都叮囑張有弟,一定要緊跟在向坤身后。
“如果他拼命往前跑了,我追不上他怎么辦?”
“你比他大,敢追不上?!?p> 張有弟滿腹委屈地被迫接受每天護送向坤上學(xué)的任務(wù),父母可笑又不合理的安排壓得她脾氣更暴躁了。
“姐,你怎么不繼續(xù)上學(xué)?”起起伏伏的上學(xué)路上,向坤迎著初升的太陽問張有弟。
“你上學(xué)就行了?!?p>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也要上學(xué)的。”
“我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過不了多久就能出去找活干了,你多讀點書,將來有出息了,爸媽臉上有光。”
向坤回頭看一眼張有弟,她才十六歲,膀粗腰圓,穿著一身灰色的衣衫,整天板著臉,看不到笑容。
“姐,你恨他們嗎?”
“誰?”
向坤指的是張家父母,一對純樸又守舊的農(nóng)村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心想生個兒子,但生了張有弟以后,就再也沒生過孩子,自從向坤來到這個家以后,他們走路時,腰桿都比從前挺得更直了。
“他們把我買過來當(dāng)兒子,你心里不平衡吧?”
“亂講什么!”張有弟眼里閃過一絲悲傷。
“他們是老古董,你又不是?!?p> 張有弟沒有回應(yīng),斜著眼睛看正在升起的太陽。
“姐,你好好打扮下自己,明天不是要趕集嗎?去買些漂亮衣服吧!”
“我不去趕集,得送你上學(xué)?!?p> “我不會走丟的?!?p> 張有弟沒有說話,固執(zhí)地看著前方起起伏伏的路。
這條路不長。
但今天似乎變得格外的長。
張有弟洗完澡出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身上灰色的睡衣已經(jīng)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和圖案。
她當(dāng)然想和其她女生一樣,穿著漂亮的衣服,露出燦爛的笑容。
她嘆口氣,去床上躺著,摸出枕頭底下的一只舊芭比娃娃,對她說:下輩子我想變一個像你這么美的女孩子。
熟悉的上學(xué)路上,向坤不再慢得像烏龜,他要制造一種已經(jīng)完全融入張家生活的假象。
他故意走得特別快。
“你墨跡啥?”他回頭對張有弟說。
張有弟在后面落下一段距離了,自顧自的走,沒搭理他。
兩人走過一段長坡路,再走過一段正在施工的路,工人手中的作業(yè)機器發(fā)出嘈雜的聲響,揚起的灰塵都快把人淹沒了。
向坤一路小跑,回頭叮囑張有弟:“姐,你小心點?!?p> 張有弟的表情微微一怔,嗯了一聲。
“姐,路什么時候能修好?”
“不知道?!?p> “快點修好吧!以后我可以騎自行車上學(xué),不用你這么辛苦陪我了?!?p> “張有福?!?p> “???”
“沒事?!睆堄械苡杂种?。
到了學(xué)校門口,張有弟問向坤:“你想吃什么?我?guī)Ыo你?!?p> “什么意思?”向坤一臉疑惑。
“等下我去集市,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帶?!?p> 向坤眼里閃過一絲驚喜。
“不用了,你多買些漂亮衣服吧!姐,放學(xué)見?!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學(xué)校,臉上帶著激動又興奮的表情。
不會再見了!他驚喜地心想道。
課間操的時候,向坤借口肚子疼,留在教室里呆著,等老師和同學(xué)們一走,他趕緊溜出教室,徑直跑到校門口。
守門的大爺在傳達(dá)室里喝茶,搖頭晃腦地正收在聽收音機里播放的戲曲。
向坤看了看外面,校門口連個小攤都沒有,冷清得很,他發(fā)現(xiàn)路邊有位中年婦女像在等人。
“大爺,我媽來給我送藥,我出去拿一下?!?p> “小家伙,你咋了嘛?”
“吃壞肚子了,醫(yī)生開了藥,早上忘記拿了?!?p> “叫你媽過來。”
“我媽是聾啞人,你看,她就在那里,已經(jīng)給我們班主任打過電話了,老師讓我出去拿一下?!?p> “行,你拿了藥快點回教室?!?p> “好呢!謝謝大爺?!?p> 盡忠職守的大爺盯著向坤跑出校門,在那個女人旁邊停下來,正好有人走過來找大爺說話,擋住了他的視線。
向坤趁機撒腿就跑,往回張家相反的方向跑,他跑呀跑呀,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累得滿頭大汗,大口喘氣,腿腳酸軟。
他堅信這就是回青山鎮(zhèn)的路。
他就這么一直往前跑著。
風(fēng)在他耳邊為他加油,路旁的小草紛紛為他助威吶喊。
他跑得更起勁了,一點也不覺得累。
只要能回到青山鎮(zhèn)。
一直跑一直跑。。。。。。
那時,已經(jīng)是冬天了。
青山鎮(zhèn)漫天飄著白雪,衣衫單薄的向坤來到山腳下,他要上山去祭拜司南子,他看到山下有戶人家的屋里亮著燈,他走過去敲門,開門的正好是他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
那位男同學(xué)見到向坤,一臉驚訝地問他:“有事?”
“能借我打火機嗎?”
“能?!蹦型瑢W(xué)轉(zhuǎn)身進屋拿了打火機給他。
他拿著打火機獨自來到司南子的墓地,撿來一些枯枝樹葉,用打火機點著了,然后跪在墓碑前,哭了又哭,天亮以后,他紅著雙眼,下山去找劉伯。
劉伯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剛從街上買來的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劉伯,我回來了。”向坤進門后說,他走到劉伯對面坐下來,看著包子。
劉伯似乎并不驚訝,一臉淡定地望著他說:“嗯,吃吧!”
向坤的臉和耳朵都生了凍瘡,眼淚情不自禁地從劉伯的眼中流出來。
不是做夢,向坤真的回來了。
劉伯燒熱水給他洗澡,換上干凈的衣服,他長高了不少,瘦得一陣風(fēng)就能刮跑似的。
“沒吃東西???”
“回來的路上盡走小路,怕別人。。。。。。我總不能啃樹枝吧!你給我的錢都花光了,還好撐到了青山鎮(zhèn)?!?p> “我什么時候給你錢了?”
“你還給我媽的錢,我忘記給她了,一直放在身上。”
“臭小子!”
劉伯百感交集地哭了笑,笑了哭,再笑著去街上買肉。
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小桌旁。
“我想喝酒?!毕蚶ふf。
“能喝嗎?”
“能。”
劉伯嘆息一聲,起身去拿存著的糧食酒。
十三歲的向坤酒量不淺,一斤多的糧食酒,他喝掉一大半,臉都不紅。
“咋回來的?”
“走路。”
“腳還行嗎?”劉伯心疼地看著向坤那雙紅腫得像變異紅薯的腳。
“行?!?p> “去看你媽了嗎?”
“看了,你給她立的碑?”
“嗯?!?p> “謝謝你?!?p> “不用?!?p> 那一晚,向坤睡了個踏實覺,手舞足蹈地說著夢話,差點把劉伯踢下床,劉伯翻個身,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一路走回來,遭了多少罪?他只字未提。
他心疼他的隱忍和堅強。
不愧是司南子的兒子。
第二天,向坤回到向家的老宅子,姨媽已經(jīng)把它賣給陌生人,他呆呆地看著屋前的木柱子,沒有安身之處了。
他忍不住抹淚,擦干淚,來到劉伯的算命小攤子,找劉伯算命的人圍了一圈。
“你沒算到我被賣到河南去了。”他恨恨地質(zhì)問劉伯。
“是沒算到啊!”劉伯并不否認(rèn),他算到又能怎樣?把向坤送去河南小村子的人是他親姨媽。
司南子不會怪他的。
“你根本就是騙子!”向坤氣憤地吼道。
來算命的人都被嚇跑了,劉伯不怪他,遞給他二十塊錢。
“去菜市場買點肉?!?p> “我不?!毕蚶ぐ涯嵌畨K錢扔到地上,氣呼呼的扭頭就走。
劉伯撿起那二十塊錢,收攤?cè)ゲ耸袌鲑I肉。
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桌旁吃晚飯,沉默了許久。
“明天去學(xué)校吧!”劉伯說。
“不去?!毕蚶み€在生氣。
“你還小,得上學(xué)?!?p> “沒錢上學(xué)?!?p> “我供你上學(xué)?!?p> “憑什么?”
劉伯語塞,是啊!憑什么管他?
“難道你真是我親爸?”向坤嘲諷道。
劉伯愣住,伸手打他一記耳光,不重,但很傷人,向坤放下碗筷,哇哇大哭,哭完就去找那本易經(jīng)。
劉伯一直把那本書放在床頭,每晚睡覺前都要看上幾頁。
“我要燒了它?!?p> 劉伯沒攔他,眼睜睜的看著那本書被向坤拿打火機燒成灰燼。
向坤燒完那本書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