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很想鎮(zhèn)定，或者佯裝鎮(zhèn)定，我和李冠同行，一直說說笑笑的，宜興長街的夜晚，被絢爛的煙花點(diǎn)成了胭脂色。我翩然疾行，幾乎用上了所學(xué)的所有輕身功法。仿佛跑得越快，就會離傷心越遠(yuǎn)！我一直以來似乎不在乎他，所以，我從來沒有鎖他在燕云館，我以為我給他自由，是因?yàn)槲也辉诤跛?可是我錯了！我初時不依附他，那是因?yàn)椋菚r我沒把他存在心里，我自己還有作出判斷的理智！那個時候，他說他對我不同，視我為知己，我口里說著不敢信，心里卻是信他的！歲月的消磨中，我的心漸化為水，當(dāng)所有的水，匯向他時，他對我的愛卻干涸了！我一直說著怕宮里的拘束，其實(shí)呢，我最怕的就是來自他的背棄。他騙我說飲了裂腦酒，我信了;他騙我說，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他的哀愁來自于我的冷傲，我也傻傻信了！廬山上他騙我說最怕我離他而去，他只能孤獨(dú)地等我的消息，我也信了！隱云館里給予我的尊重，百尺樓畫師會給予我的賞識，雨中在秦淮街邊的追尋，臨產(chǎn)時的那一抹焦灼，一點(diǎn)點(diǎn)累積于我的情感。難道，這一切，都是騙我的?

　　他擁有那么多女子，又辜負(fù)了那么多人，我有什么不同呢?我只不過是，在他辜負(fù)的名單里，稀里糊涂添上自己那個終將淡去的名字而已！

　　那一晚，煙花漫天。明艷的焰火，一朵朵開的絢麗，又在胭色的夜幕中迅速隱去，堪比落花無聲。

　　那一晚，一向貪酒的“耿先生”，在長街酒肆，喝得七葷八素，李冠一直勸我別再喝了，從我手里搶了不少酒，我醉言醉語地逼他一起喝，他也喝了許多，竟然失口喚我：“師妹”，可惜我當(dāng)時沒有介意，只是想著我自個兒和人家李公子認(rèn)識還不足十天，人家為何對我這般體貼大度?好你個李璟，我與你同床共枕廝磨數(shù)載，還在雷雨之夜產(chǎn)下從慧，怎么你就如此忘恩負(fù)義呢?

　　我腳下飄乎，依偎著李兄狼狽地從酒店離去，雖用內(nèi)力強(qiáng)壓著，可是去不多遠(yuǎn)，就吐了李冠一身，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就看見李兄在我跟前。他已換了一身雪青色修身錦袍，乍看下與禁苑里的冤家還有五分像！我沒有謝過李兄，卻直接問他：“李公子，咱倆相識不到十日，你為何對小妹這般愛護(hù)?昨晚的事，叫我怎么過意得去！”

　　李冠臉色不好，想是昨夜被我連累，也醉了酒，又陪我折騰，一夜少眠，他嘴角勉力一勾，露出貝齒兩排，秀目微閃，顧盼間自有出塵意，那眸光疏曠瀟灑，也像一位故人，那樣一副大哥護(hù)小妹的神色，讓我塌實(shí)放心。他微笑道：“唉，瞞不住了。跟你說實(shí)話，你該知道，我與那宋為相交匪淺，此番正是受他之托來護(hù)你的，不把你送到水月觀，我斷不離開你。”

　　“多謝李兄了。你放心吧，今日，咱們就奔渡口上船，我也不能為自己的緣故，耽誤李兄的行程?！?p>　　李冠道：“不急，我宿醉未醒，待我自回房服過解酒之藥再走不遲?！?p>　　我看著李冠，他當(dāng)真算公子如玉，五官精致絕倫，氣質(zhì)高貴脫俗，我確定以前不認(rèn)識他，也沒見過他，可為何我對他這般熟悉呢?難道這就是“緣法”，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

　　“李兄，”我瞧他轉(zhuǎn)身欲去，忽然問一句：“咱倆以前識得嗎?”

　　“以前…師…賢妹，以前我自在江北學(xué)簫、做詩、考舉業(yè)，皇上啟用常學(xué)士遴選進(jìn)士之日起，我就開始考了，一晃好幾年了呢。唉，沒考上……”

　　“李兄，那你說說，宋師兄，考上了嗎?”

　　“當(dāng)然，他原是貢士，殿前一考而中…”李冠噎住一瞬，眸光一軟，如月在水，“只是他比我還不順，本來你門中，想栽培宋為為首徒，令他就此入仕，可是卻…唉，不能遂心?！?p>　　我大醉乏力，但李兄身上那種說不出的香，似花草熏香，又有些帶著藥氣，他的人仿佛是從竹林里采藥方回的。那樣的氣息，還是讓我振奮不少，我道：“你怎知他的心?也許，宋師兄孤標(biāo)自許，壓根兒就不愿入仕。”

　　李冠莫名嘆了一聲，眼中含了幾分悵惋，他體貼地替我蓋了被，“唉！他么…但凡有點(diǎn)血性之人，誰愿蝸居江湖呢?只偏偏因?yàn)樘煲馀硕?！?p>　　我聽到此，知道李冠暗暗為宋為不平，但心里甚為疑惑，蹙眉問道：“那朝廷為何不讓他入仕呢?須知先帝最愛英才尤其天機(jī)門中，與朝廷淵源不淺，據(jù)我所知，即使當(dāng)年先帝為楊濛之事牽累天機(jī)門，可那時也未曾阻礙天機(jī)門人入仕啊。何況如今，那常學(xué)士愛才，曾說他若得選才之權(quán)，不使一人落于僻野。此事傳為朝野美談，小妹向日也曾聽說的。常夢錫既選了宋師兄得第，為何那李璟會不用呢?”

　　“哎！這其中詳細(xì)原委，我也不知始末?？傊?，當(dāng)今他……賢妹，我也不知該如何勸你，但有一事，你須看開些: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天下癡男女，哪個不愿得這般人為伴?但人有時命不由人，常人如此，況他是君王?賢妹如鳥飛于林，天寬地闊，所見之人、所知之事，當(dāng)過于人。且莫學(xué)深閨怨婦，作貪嗔之想，不若豁達(dá)放曠，恣意揮灑，圖一個快意江湖，也是樂事?！?p>　　我一腔幽怨，豈是他三言兩語勸得醒的？所以我只側(cè)身向內(nèi)，掩了臉上新淚道：“李兄好意，小妹知道。我等且各自歇息半日，下午就登程吧?！?p>　　李冠淡淡應(yīng)道：“也好。賢妹好生歇息，我已吩咐小二熬了紅豆粥，配了些菜食，你昨夜大醉，腸胃有傷，午飯喝粥為好。待你歇夠了，只搖床頭的鈴鐺吧。”

　　“嗯?！蔽覍⒛槢]入背中，含糊應(yīng)了一聲。只聽他腳步輕盈已極，漸漸去了。我強(qiáng)迫自己安靜，倒頭睡了一會子，半夢半醒間，卻見一身玄色重鎧的蕭闕，抱了我的慧兒，肅然沉聲對我道：“師侄，你莫怪我?；实塾谖矣兄鲋鳎蹆菏腔首?，就該回皇宮，連我爹天機(jī)道人也沒有立場阻止。皇上會對小皇子很好。你也知道，他最疼子女了。師侄，這是你師叔辦的要緊差事，你就由著我吧啊?！?p>　　許是母子連心，我一下坐了起來，夢已醒了。我現(xiàn)下又愧又悔，夢里的情景越想越像真的。我實(shí)在慚愧，深覺對不住慧兒，悔不該把他一人留在島上;可我現(xiàn)在騎虎難下，答應(yīng)去江西處理門中急務(wù)，若中途折回，必然愧對師祖。哎，事到如今，也只有快點(diǎn)赴廬，早點(diǎn)回島這一條路了。想到這里，我抖擻精神，搖了枕邊金鈴，早有小二備下李兄所說的粥與菜，我便用了幾口，起身去尋李冠。

　　我輕扣他的房門，他卻過了許久才開。我瞧他精神又短了些，說話氣力也微了：“賢妹勿憂，我昨日也陪你發(fā)瘋一醉，如今身體也有些不利落。不過行李已備，我只消與你一路同行，就空曠處吹個小風(fēng)兒就好了。”

　　我見他這般說，也不疑有他，便道：“李兄想得周到，備的粥食極好！不知你可曾用些?”

　　李冠道：“我已用過了，勞賢妹惦記著。你既好些了，咱們今日定能上得渡船。只是船上一坐月余，為兄備得一些暈船藥在此，賢妹先吃幾丸防著，總沒壞處。”

　　“多多謝過李兄，小妹也不推辭了，小妹向日暈船，正用得上呢！”

　　李冠抬手遞給我個青綠瓶子，我好似見過這瓶子，但也沒多想，便笑道：“我先揣著，登船便用?！?p>　　李冠俊顏含笑，“待會兒碼頭人多，你莫落后了，但也不要擠，待為兄先去找船家。”

　　“嗯。小妹曉得?！?p>　　我二人便離了客店，見蒼穹上落日已圓，就如葡萄濃酒一般，火艷艷的燒紅了天。行不多時，來到碼頭。那李公子找了當(dāng)?shù)匾晃焕洗?，問了道路并行情。最后，便是這位老者發(fā)大船來載我們。上得船去，樂而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