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仁初為人師,見張小凡手托臉腮,聽得入迷,不由得談興大發(fā),侃侃而談:
“太極玄清道修習(xí)過程從易而難,玉清境第一層境界大多數(shù)人在第一年即可修成,但自此往后,艱深困難處便顯現(xiàn)出來。第二層一般人便要修習(xí)五年。第三層更是個分水嶺,資質(zhì)稍差的便一生都停滯于此,好一些的修習(xí)個三四十年也不稀奇。”
張小凡聽得瞠目結(jié)舌,宋大仁看著他的表情微微一笑,又說了下去——
原來太極玄清道的主要修行法門,到第三層就大致傳授完畢,往后更多的便是靠自行修為和資質(zhì)高低,修行高深的師長或會指點一二,那也是經(jīng)驗之談,讓弟子少走一些彎路而已。當(dāng)然了,這里所謂的“彎路”,多是以十年計的。
而把太極玄清道修煉到玉清境第四層的,便是有了萬法根本,可以開始同時修習(xí)其他奇術(shù)妙法以及修煉屬于自己的法寶。法寶、秘器一說,源遠(yuǎn)流長,神話傳說中諸天神靈大都有各自神器,威力絕倫。而人世間,修真煉道之士以之初掌天地造化,亦有莫大威力,小的可以御空而行,風(fēng)馳電掣,大的更能震天撼地,毀山斷流。
而法寶材質(zhì)也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但有一點,法寶材質(zhì)如何便決定了法寶修煉后威力的大小,若以凡鐵施展“神劍御雷真訣”,還未等攻敵,那劍已與主人一起成了灰燼。
至于青云門下,因為當(dāng)年青葉祖師在“幻月洞府”中得到古劍“誅仙”,仗之橫行天下,幾無敵手。眾后輩仰慕之余,多半都是修煉仙劍的,千年之后,劍俠輩出,幾乎成了青云門不成文的規(guī)矩,便是改名叫青云劍派也無不可。
不過說到這里,倒要提一下大竹峰首座田不易了。他自己是修劍的,護(hù)身法器“赤靈”更是青云門中名劍之一,但他對座下各弟子,不知怎的,卻絲毫沒有鼓勵他們修煉仙劍的意思。非但如此,他還偶爾會“慫恿”弟子修煉些另類法寶。這一點在青云門中頗有非議,但一來并無這個規(guī)矩說不行;二來田不易弟子資質(zhì)平庸,人數(shù)又少,眾人也就由他去了。
大竹峰一脈眾弟子中,大師兄宋大仁修行最深,已將太極玄清道修煉到玉清境第五層,緊接著是老四何大智,修到了第四層。雖然他入門時間短于吳大義、鄭大禮,但在眾弟子中他最聰明,所以反而后學(xué)先至。
至于老二吳大義、老三鄭大禮、老五呂大信、老六杜必書,都在玉清境第三層上苦苦掙扎,倒是小師妹田靈兒聰慧過人,自小得父母悉心教誨,雖然在十歲時才開始做砍竹功課,但修習(xí)太極玄清道卻已有多年,小小年紀(jì),居然在她十三歲那年也修習(xí)到了玉清境第四層,可以驅(qū)用法寶,是青云門中有名的早慧孩童之一,極得父母寵愛和各位師長的關(guān)心愛護(hù),蘇茹更是把自己那件著名的“琥珀朱綾”送給她做防身法寶。
“師姐這么厲害??!”張小凡聽到此處,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宋大仁微笑道:“不錯,小師妹極是聰慧,對修真一道更有天賦,師父、師娘傳她什么,一聽就會,資質(zhì)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我們這些師兄,現(xiàn)下她只是修道日淺,火候不足,假以時日,她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遠(yuǎn)勝我們。大竹峰一脈發(fā)揚光大,都在她身上了。”
說罷他眼中滿是期望之色,顯然很是疼愛這個嬌俏可人的小師妹。
接著,宋大仁又與張小凡說了些修行過程中要注意的地方,最后正色道:“小師弟,最后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本門修行貴在循序漸進(jìn),腳踏實地。若貪功冒進(jìn),只怕貪心不足,反有大禍。成與不成,原是命定,不必強(qiáng)求。如妖魔外道,異端邪術(shù),欲求不滿皆欲速成,最后多半反遭天譴,可憐可悲。你要小心了。”
張小凡悚然心驚,忙道:“是,大師兄,我知曉了?!?p> 宋大仁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道:“那就先這樣吧,太極洞那邊要把太極玄清道修煉到三層以上的弟子才能進(jìn)去修煉。在這之前,你就先在自己房里修習(xí)吧。這里很是清靜,師父、師娘一般也不來,你自己要努力了。”
張小凡站起身,道:“多謝你了,大師兄?!?p> 宋大仁哂然一笑,拍了拍他的頭,轉(zhuǎn)身走了。
張小凡送走了宋大仁,返身回到屋里,關(guān)好房門,心下說不出的興奮,連早上砍竹的疲勞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他深深呼吸,靜下來,慢慢走到床上,按宋大仁傳授的姿勢打坐,閉上眼睛,在心中把宋大仁傳授的太極玄清道玉清境第一層的法門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正要按之修習(xí),忽然心中一動,猛地睜開雙眼,失聲道:“不對啊!”
宋大仁傳授給他的玉清境第一層在太極玄清道中本是最粗淺的修習(xí)法門,功用只在兩個字:練氣。修煉之人,靜坐之下,放開心念禁制諸般煩惱,引天地靈氣入體行大周天運轉(zhuǎn),借此與天地一息,進(jìn)而感悟天地造化。若能引入靈氣在體內(nèi)連行三十六大周天,則自身經(jīng)脈已然穩(wěn)固,便可修煉更高境界。
這種修習(xí)法門,本是道教數(shù)千年來千錘百煉之法,絕無任何差錯疑義,但此刻張小凡心中,思索著這道家真法法門,心思卻如急風(fēng)暴雨搖擺不停。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今日所聽到的,與當(dāng)日普智和尚傳給他的那套口訣、修行方式竟是截然相反。
在草廟村慘案的前一夜,普智傳他口訣時,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修真煉氣之時,務(wù)必要斬斷自身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體悟自性,即所謂:“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語出《般若心經(jīng)》)
這般艱深枯澀的道理,張小凡此時自是不能理解得清楚,但兩般修習(xí)法門根本不同,他卻是分辨得出的,當(dāng)下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張小凡不知道,太極玄清道固然是道家的無上妙法,但普智在他身上發(fā)大宏愿,寄予一生期望,所傳的那套口訣,卻也是佛門的至高法道——大梵般若。
兩種大法,兩種截然不同的修習(xí)方式,卻要從根源說起。
佛道兩家,歷史悠久,老死不相往來,修真之術(shù)也各自起源于其思想流派。以道家為例,其主旨在于一個“道”字,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語出《道德經(jīng)·德經(jīng)》第五章)道教源于道家思想,便連太極玄清道的三重境界,也是以道家神話中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的玉清、上清、太清,也就是俗稱的“三清”說法而命名。道教修真,講究共天地一息,身同自然,以身御自然造化,化為大威力。
而反觀佛門,主旨卻在“事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又云:“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無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語出《壇經(jīng)·行由品第一》)佛家修真,注重體悟自身,照見五蘊,“能以一般若而生八萬四千智慧”,就是這個道理。
佛道思想迥然而異,修習(xí)法門自然也是背道而馳,只是數(shù)千年來各自守秘,不為人知。而此刻青云門大竹峰上一個小小弟子張小凡,卻被此事搞得頭大無比。
“究竟哪樣是對的呢?”
張小凡跳下床來,在房內(nèi)來回走個不停,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胡思亂想,又不敢問人,最后只得呆呆地坐在床邊,長嘆一聲,作聲不得。
他本不是聰慧之人,出身農(nóng)家,年紀(jì)又小,更無什么見識決斷,這等大事他想來想去,徒勞半天,卻仍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到了最后,張小凡在心中對自己道:“算了,反正當(dāng)初普智師父也沒說過這種情況,我兩樣一起修煉也就是了?!碑?dāng)下不再多想,心中反而一陣輕松,重新上床,打坐冥想,先行修煉太極玄清道去了。
只是他想得容易,做起來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太極玄清道煉氣,要張開全身七竅毛孔,引天地靈氣入體沿經(jīng)脈運行,以此鍛煉穩(wěn)固身體元氣和內(nèi)絡(luò)經(jīng)脈;大梵般若卻要求入寂滅境界,閉塞全身意想行識,以己身為一世界,獨見自性,以深心真元固本培元。
兩套法門截然相反,卻弄得張小凡苦不堪言,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中,他除了每日風(fēng)雨無阻地上山砍竹外,便用心修煉這兩大法門。只是他修練太極玄清道剛有小成,全身孔竅初開,靈氣入體,接下來的大梵般若卻又要強(qiáng)關(guān)上各處孔竅,入寂滅之境,不由得前頭努力,幾乎盡付流水。
三月之后,田不易一日忽來興致,前來探察張小凡修道情況,不料一問一試,差點將他氣個半死。以常識論,普通人修習(xí)太極玄清道,以第一層之粗淺,三個月后都當(dāng)有小成,可以初步引天地靈氣入體,運行三到五個周天。不料張小凡資質(zhì)之差,當(dāng)真世所罕見。修煉了足足三個月,居然連全身孔竅也不能控制自如,至于引靈氣入體更是勉強(qiáng),更不用說什么運行幾個周天了。
田不易瞪大眼睛,滿臉怒容盯著張小凡,旁邊眾弟子都有同情之色,卻不敢出聲,本來宋大仁還想替張小凡說上兩句,但看自己教出的師弟居然練到如此地步,臉上無光,也是不敢說話。
至于田靈兒,則是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著張小凡,一臉看笑話的樣子。
張小凡滿臉羞愧,跪在田不易面前,無地自容,心想不論師父如何責(zé)罵,都是應(yīng)該的。不料等了半天,周圍師兄一聲不吭,連田不易也沒說一句話。他心中奇怪,偷偷抬眼看去,卻見田不易滿臉的怒氣,不知何時都化作失望之色,真是應(yīng)了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
只見田不易拂袖而起,搖了搖頭,移動他矮胖的身子,居然什么也沒說,向著后堂走去。眾弟子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宋大仁跟隨田不易最久,隱約知道田不易心中所想,猜到師父失望至極,怕是放棄了這個小師弟。這三個月來,張小凡除了修行功課,閑暇時忙前忙后,樂于助人,人也老實,眾人都很是喜歡他。山居寂寞,便是一向驕縱的田靈兒,突然間多了一個和自己年歲相近的玩伴,縱然表面上時常呵斥,心里卻也是有幾分歡喜的。
宋大仁緊皺眉頭,上前扶起張小凡,道:“小師弟,師父只是一時氣惱,不打緊的。只要你勤加修習(xí),遲早會得他老人家認(rèn)可的?!?p> 張小凡心中羞愧,連連點頭,自此越發(fā)努力。
他每日清晨與田靈兒一道上山砍竹,尋常弟子修習(xí)太極玄清道后三個月已可砍斷黑節(jié)竹,張小凡居然到半年之后才砍斷了第一根黑節(jié)竹。不過每日里風(fēng)雨無阻,他身子倒練得頗為壯實,至少上山再也不會氣喘如牛了。
而從那天開始,田不易便對張小凡不聞不問了。宋大仁開頭還問了他幾次修習(xí)情況,只是時日越久,張小凡的進(jìn)境卻仍然是慢得令人發(fā)指,到最后連宋大仁也灰了心,不再問他了。
張小凡自己倒不在意,自知資質(zhì)不好,雖然有時也會想會不會是兩種法門一起修煉所致,但每念及此事,都會想起普智和尚的音容,心中一熱,便又堅持了下去。雖然這一路上練得是艱難無比,但他性子執(zhí)著倔強(qiáng),終究還是撐了下來。
他居處僻靜,白天修行太極玄清道,深夜再練大梵般若,如此時光悠悠,忽忽而過,不覺已過了三年。
而在這期間,張小凡也創(chuàng)下了青云門建派以來的一項最差紀(jì)錄:他足足用了三年,也就是說花了三倍于普通人的時間,終于將太極玄清道玉清境的第一層修煉完成,可以將全身孔竅控制自如,引天地靈氣入體運行三十六周天。但為眾人所不知的是,他同時也經(jīng)由修習(xí)大梵般若,在內(nèi)氣控制上也是初窺門徑,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當(dāng)張小凡怯生生地在一日晚飯時對眾人宣布時,青云門大竹峰一脈眾弟子目瞪口呆,如見千年鐵樹開花,隨即眾人放聲大笑,宋大仁更把已長大不少的張小凡抱起拋到空中,連拋幾下,歡喜不已。
而坐在前頭的田不易冷眼相看,哼了一聲,低聲罵了一句:“白癡!”
這三年中,張小凡長成十四歲,因著每日砍竹的緣故,身子倒也壯實,雖比師姐田靈兒小了兩歲,個頭卻已是一般高。田靈兒則從十三歲的小女孩,長成了十六歲的女兒家,容貌更是艷麗,笑語之間,清麗秀美,越發(fā)出眾了。
田靈兒從來都覺得其他六位師兄大自己太多,老氣橫秋,平日里便一向喜歡和這傻頭傻腦的師弟待在一塊。三年下來,倒是親密無間,不過一向都是田靈兒占了上風(fēng)。
張小凡自感師姐的確比自己強(qiáng)上許多,雖然平日里對自己指使呼喝,但自己偶爾被師兄戲弄,她卻都是第一個站出來打抱不平,為自己撐腰。
山居寂寞,卻也清靜,張小凡也曾問過幾次田不易和宋大仁關(guān)于草廟村慘案之事,但那事至今也毫無頭緒,時日一久,張小凡心中終于也慢慢淡了下來。
這日清晨,張小凡照例帶上柴刀,獨自一人走出屋子,向著后山走去。田靈兒在兩年前就已完成了砍竹功課,不再去了,所以這兩年來張小凡大都一人上山,不過田靈兒有時閑來無事,也跑上山來與他一起玩樂。
今天張小凡沒看見田靈兒的身影,也不在意,獨自上了山路,再過一個多月,他便也要結(jié)束這砍竹功課了。他現(xiàn)在每日已能砍斷兩根黑節(jié)竹,但仍是遠(yuǎn)遜于田靈兒,當(dāng)初田靈兒快結(jié)束時一日便可砍上十?dāng)?shù)根黑節(jié)竹。
一個月前,他終于修成了太極玄清道玉清境的第一層,隨之宋大仁傳了他第二層的訣竅。他修習(xí)了一個月,雖然比第一層深奧了許多,但不知怎的,他隱隱覺得,反而比第一層容易。比如,第一層要求控制全身孔竅,他足足練了三年才有小成,而第二層要求“化氣為精”,令引入體內(nèi)的天地靈氣在經(jīng)脈中化作精氣。按大師兄的說法,這比第一層難了不止十倍,但張小凡自覺竟是出乎意料地輕松。
究其根源,似乎與那套“大梵般若”有些關(guān)系,這三年來他每日修習(xí)大梵般若,從不間斷,內(nèi)氣運行已然頗有火候,而精氣便屬內(nèi)氣,有了那三年基礎(chǔ),張小凡進(jìn)步竟是極快。
只是他卻不相信自己,當(dāng)初旁人練了一年自己卻要練上三年,這次多半便是錯覺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反正每日按時修習(xí),也無人前來打擾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