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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十)露跡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4957 2021-12-08 17:21:49

  杜蓁眼見承麟甩頭而去,眼淚怔怔而落,哭了一會兒,又想起云舟之事,犟脾氣發(fā)作,明知丈夫不喜,卻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也不會套話,單刀直入地問出疑惑,云舟卻低頭不答,被問得急了,便淡淡道:“章臺柳枝,豈容自主,王妃不要費心了?!倍泡杓钡溃骸澳悴豢贤侣秾嵡?,將軍以為你棄他負他,自然也不愿以誠相待?!痹浦蹜K然一笑,心忖道:“他收到我的信,卻連一個字都不愿回給我,難道我還要向他乞憐么?”

  杜蓁追問無果,垂頭喪氣地回到房中,想到丈夫,又是一陣傷心。

  忽然一只柔軟的小手伸過來,輕輕擦去她臉上淚滴,徽兒撲閃著清澈的大眼睛,甜甜地往她懷里拱:“阿娘不要哭了,我請姑姑幫您出出氣,好不好?”杜蓁摟著兒子柔聲哄逗,說自己沒事,徽兒笑道:“阿娘,您帶我去找姑姑好不好?我有功課要問?!被諆鹤匀ツ昶?,一直由完顏寧教授讀書,杜蓁愛憐地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道:“你要問什么?”徽兒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低聲道:“我想問問姑姑,章臺柳是什么典故。”

  杜蓁一怔,微微責備道:“你方才偷聽我和周孃孃說話了?”徽兒搖頭否認,杜蓁以為兒子撒謊,不悅道:“那你從哪里聽來這話?”徽兒解釋說是詩中讀到。杜蓁越發(fā)氣惱,正色道:“胡說!姑姑怎會給你讀這種詩?!你小小年紀慣會撒謊,連阿娘也騙!”徽兒見母親動了真怒,不免有些害怕,委屈地撅了撅小嘴,細聲細氣地道:“不是姑姑給我讀的,是我從爹爹書房里找來的?!?p>  杜蓁聞言松了一口氣,想到丈夫風流倜儻,書房里有些艷詞原不足為奇,哄道:“這種詩不好,別理了,你只讀姑姑教你的那些?!被諆罕牬罅撕诎追置鞯难劬Γσ饕鞯氐溃骸鞍⒛?,姑姑也抄這首詩呢,所以我才想去問問她?!?p>  杜蓁滿頭云霧,皺眉道:“你姑姑是個正經(jīng)女孩兒,怎么會……”她忽然想到,或許是承麟將云舟之事告訴了妹妹,完顏寧有感而發(fā),情不自禁地寫下詩句,又轉(zhuǎn)而想到,說不定完顏寧并不敵視云舟,她真正的態(tài)度就藏在詩里,便抱起兒子,認真地問:“徽兒,你還記得原文嗎?”徽兒眨眨眼,笑道:“記得呀,姑姑抄過的詩,我都背熟了呢。”杜蓁大喜,忙叫兒子寫下來,可徽兒卻有幾個字只會認不會寫,見母親皺起眉頭,便笑嘻嘻地從懷中掏出一張詩箋:“阿娘別急,我有姑姑手抄的,給你看!”

  杜蓁喜出望外,接過一看,果然是完顏寧秀逸的字跡,可文義卻看不大懂。徽兒向母親解釋了子規(guī)啼月、莊生夢蝶,又述說了玄都觀“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典故,皺著可愛的小鼻子說道:“就這句章臺折柳藏破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蓁猶豫片刻,終于把心一橫,咬牙道:“徽兒乖,這詩借阿娘用一下,馬上還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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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舟詫異地接過詩箋,打開一看,明明是自己密封了寄給完顏彝的詩,字跡卻是另一個人的,登時愣在了當場。杜蓁小心地問:“周妹妹,這詩是什么意思???”云舟回過神,疑竇叢生地反問道:“這張詩箋何人所寫?王妃又從何處得來?”杜蓁有些尷尬,這些日子以來,她并未提起過完顏寧的存在,只能含糊地道:“是……徽兒的姑姑?!痹浦墼桨l(fā)驚訝:“郡主?她抄這首詩做什么?”

  杜蓁有口難言,若說出完顏彝與小妹的情事,勢必對她打擊更甚,只能張口結(jié)舌地干站著,神色局促而窘迫。云舟蹙眉看了她片刻,嘆了一聲,淡淡道:“罷了,不重要了?!比f念俱灰地將紙張遞回給杜蓁,輕描淡寫地道:“這是我的詩,不知郡主從何處聽來,我也不想知道了,隨便大家取樂吧。”

  杜蓁大吃一驚:“這是你的詩?!那……那她為何要抄錄?”她百思不得其解,命侍女叫來徽兒,當著云舟的面親自問他。

  不多時,徽兒蹦蹦跳跳地走來,向母親拜了一拜,又笑瞇瞇地喚了聲“周孃孃”,云舟微笑以應(yīng),又拈起詩箋問道:“小公子,這張紙,你從何處得來?”

  徽兒笑道:“我從爹爹那里偷來的。”杜蓁一愣:“不是從姑姑那里得來的么?”徽兒笑道:“孩兒沒進宮,哪能見著姑姑?這是爹爹帶回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了姑姑的筆跡。”云舟問:“公子的姑姑不是這府里的郡主么?”徽兒笑道:“我姑姑是兗國長公主,她住在宮里?!?p>  云舟點點頭,微笑道:“公子,王爺有一位好朋友,是個大將軍……”徽兒拍手道:“是!是伯伯!伯伯是定遠大將軍,將來要教我騎馬射箭的!”云舟愛憐地摸摸他的小腦袋,神色愈發(fā)溫柔,身子慢慢低下去,靜靜地問:“你的姑姑——兗國長公主,認得這位伯伯嗎?”杜蓁心驚膽戰(zhàn)卻不知所措,只見徽兒嘻嘻一笑,粲然道:“認得呀!伯伯很喜歡姑姑,姑姑也很喜歡伯伯,他們倆總有說不完的話。”杜蓁頹然掩面,心虛地喚:“周妹妹……”云舟應(yīng)了一聲,仍保持著低俯的姿勢,柔聲問:“小公子,你姑姑,一定很美吧?”徽兒眨眼笑道:“周孃孃也很美呀。不過姑姑愛穿白衫子,爹爹總笑她是雪人?!痹浦畚⑽⒁徽?,緩緩點頭,輕聲道:“宮里,雪人……原來是雪娃娃呀,原來他找到雪娃娃了……”

  她微笑著,慢慢直起腰,抬頭看見杜蓁滿臉是淚,平靜地道:“這些日子,叫王妃左右為難,實在抱歉?!倍泡钁M愧無地,無言以對。云舟又對徽兒道:“這詩不好,從頭到尾都是妄語,公子不要讀了,也去告訴你姑姑,叫她不必再掛懷了?!被諆簱溟W著大眼睛,猶疑地道:“不好嗎?可是還有人抄錄呢?!币贿呎f,一邊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素箋。

  云舟雙手抖索起來,一手捧著一張詩箋,兩幅字內(nèi)容一模一樣,唯有字跡不同——左邊一副是秀逸出塵的王體行書,法意兼?zhèn)?,骨澈神清;右幅卻是娟雅的簪花小楷,宛然芳樹,穆若清風,正是自己的親筆信。

  杜蓁也看得呆了,忙問道:“這張紙你又從哪里得來?”徽兒咯咯笑道:“也是從爹爹那里偷來的?!倍泡枞缭谠评镬F里,徽兒見母親神色焦切,便原原本本地道了出來。

  “我聽姑姑說過,她小時候躲起來偷偷看書,從沒被教養(yǎng)嬤嬤發(fā)現(xiàn),于是我也學(xué)姑姑,躲在爹爹書房里看書,也沒被爹爹發(fā)現(xiàn)……”徽兒得意地笑道,“有一天,我正在看書,爹爹走了進來寫了封信,寫完之后拿火折要燒這張紙,這時阿娘來了,爹爹就把紙藏在書里,我等爹爹和阿娘出去之后,偷偷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首七律,里面有些典故我明白,有些卻不明白,就自己翻書琢磨,也很好玩。”杜蓁奇道:“你爹要燒這張紙?為什么?”徽兒搖頭笑道:“孩兒也不知道。就在今天,爹爹又到書房里寫了封信,然后又把一張信箋放在案上,我怕他又要燒了,就趁他翻箱倒柜的時候偷偷轉(zhuǎn)出去看,一看又是這首詩,竟換成了姑姑的字跡,那可不能讓他燒了,姑姑的筆墨,我都要留著的!”

  云舟顫抖著看著兩張詩箋,忽然笑了,抬頭望向初夏澄藍的天空,不住地點頭,像是傷心到了極處,又像是很高興的樣子,徽兒訝然道:“周孃孃,你想明白啦?可我還是不懂,爹爹為什么要燒這詩?”云舟笑了笑,柔聲道:“你爹很愛護你姑姑,其實周孃孃也有個哥哥的,他也是這樣愛惜我,現(xiàn)在我要回江南去找他了。”徽兒自然沒聽懂,卻乖巧地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杜蓁卻隱約有些明白過來,瞪大眼睛不愿置信地問:“你是說,王爺為了妹妹,沒有寄出你的親筆信?”

  云舟倦怠地搖搖頭,勸她不必再費神,杜蓁越想越對勁,完顏彝秉性忠厚,若收到云舟親筆題詩,怎會只回信給承麟,且無一字回答云舟的情意?她又氣又愧,臉上作燒,眼淚滾落下來,咬牙道:“那長公主這張詩箋又是怎么回事?”云舟微微一笑,緩緩道:“長主襟懷磊落,與將軍堪稱天造地設(shè),一對璧人?!?p>  杜蓁聽她語調(diào)慘淡,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愣了半天,咬牙道:“把詩給我,我叫人送去!”云舟無聲而笑,溫柔地搖搖頭,輕輕道:“何必再徒增他煩惱?他待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鳖D了一頓,又叮囑道:“勞王妃去和王爺說一聲,不必送了?!倍泡璨寥ト厹I滴,恨聲道:“虧他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做出的事情卻這般……這般……”終是顧念夫妻之情,忍住了“下作”二字未說出口。

  云舟微笑道:“兵不厭詐,王爺家學(xué)淵源,青出于藍。”杜蓁訝然道:“什么?他祖上不是世代讀書么?”云舟失笑道:“金人先祖漁獵騎射為生,怎會有讀書人?王爺是太宗四子完顏宗弼之后。”杜蓁茫然道:“完顏宗弼是誰?”徽兒笑嘻嘻地搶答:“高祖爺爺是大金忠烈梁王,女真名字叫兀術(shù)。”

  杜蓁的心跳停了一拍,耳邊嗡嗡直響,呆了半晌,蹲下身艱難地道:“徽兒,你高祖爺爺叫什么?”徽兒清清脆脆地道:“兀術(shù)!”杜蓁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于歷史掌故所知有限,金初那群宗字輩的名將也分不清楚,唯獨兀術(shù)的大名卻為每個宋人所知,“岳家軍大戰(zhàn)金兀術(shù)”乃南宋坊間最經(jīng)久不衰的故事,兀術(shù)二字,便是每個宋人的心頭刃,代表著半壁江山北望中原的遺憾,代表著紹興和議的屈憤,代表著搜山檢海追趙構(gòu)的恥辱,代表著風波亭莫須有的仇恨。承麟與她定情之時,指天誓日地保證先祖只是一介書生,從未侵略宋人,誰知真相竟是如此殘忍,丈夫何止欺騙云舟,他更是從一開始就欺騙了自己。

  云舟見她面色慘白,扶住她連喚了數(shù)聲,徽兒也不斷地晃著母親手臂,杜蓁回過神,咬牙道:“周妹妹,煩你幫我看著徽兒,我去去就來!”

  云舟和徽兒拉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徽兒皺著小臉嘟囔道:“爹爹和阿娘又要吵架了?!痹浦埸c點頭:“小公子去勸勸吧?!被諆何Φ溃骸安挥美玻看味寄馨涯锖寤貋?,我見多了?!痹浦畚⑿Φ溃骸澳悄愎霉煤筒麄儠臣軉幔俊被諆嚎┛┬Φ溃骸爱斎徊粫?!伯伯一看見姑姑就只會笑……”云舟微笑著,心卻像是麻木了一般,既不覺得疼,也不覺得酸,只是沉甸甸的,又空蕩蕩的,機械地在胸腔里跳動,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遼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點不真實的回音:“小公子,說說你姑姑吧。”

  徽兒向來孺慕完顏寧,這下打開了話匣子,嘰里呱啦地述說著姑姑容貌如何清麗絕俗,學(xué)問如何宏博精湛,性情如何溫柔聰慧,待人又如何仁厚善良,其實完顏寧性情清冷,平日待人接物多是淡淡地,只是對這小侄兒特別慈愛,徽兒哪管這些,一個勁地添油加醋,將她說得美輪美奐,簡直如嫦娥下凡、觀音顯圣一般,云舟只是點頭微笑,一開始還覺得兩邊臉頰酸,后來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周孃孃,你哭了?”徽兒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淚痕?!芭?,是么?”云舟輕拭了拭臉頰,微笑道,“我沒事,我是高興的。小公子,你姑姑真好,她才像天上的雁兒呢,對不對?”徽兒笑著點頭,云舟摸摸他的小臉,柔聲道:“小公子,謝謝你告訴我那么多事,周孃孃很感激你。祝你早日長成,將來也娶一個像你姑姑那樣的仙女,好么?”徽兒眨眨眼,甜甜地笑:“周孃孃也像仙女!”云舟平靜地微笑:“周孃孃只是個仙女面人兒罷了?!被諆鹤匀宦牪欢齻闹翗O的話,咯咯地笑起來。

  忽然外頭亂起來,許多腳步聲匆匆奔過,幾個仆婦慌里慌張地進來抱起徽兒,顫聲道:“王妃自盡了!公子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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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皆知杜蓁后來與云舟回到江南,故并不擔心她自盡而死,元好問與驛丞俱是搖頭,嘆道:“這又何必?小公子都這般大了,還糾纏金人宋人作甚?”回雪卻不以為然,嘟著小嘴道:“杜王妃是為了王爺騙她,從前騙她,現(xiàn)在還騙她,這才生氣呢!”九娘點點頭道:“雪兒說得對,王妃是恨受了騙,倒不是為宋金世仇,后來她還為這個惱了長主?!斌A丞咋舌:“這杜娘子氣性真大,夫妻吵架和小姑子有什么相干?”元好問嘆道:“想來是怪長公主不曾實言相告了。”九娘苦笑道:“還不止如此。王妃從前只聽長主叫過仆散姑娘的乳名,后來才曉得她是武肅公的孫女,仆散將軍的女兒,一氣之下立即與長主斷了姑嫂之誼?!鳖D了一頓,又道:“后來,王妃執(zhí)意要回江南,長主費了許多工夫才勸下,只是她依舊不肯原諒?fù)鯛?,定要陪周娘子回臨安,長主又勸王爺,只當王妃去散散心,過兩個月再接回來,最后王爺點了頭,安排車馬文牒送王妃和周娘子去了南朝?!被匮┍牬笠浑p妙目,好奇地問:“長公主去王府時,和周姑娘見過面么?”九娘微嗔著瞟了女兒一眼,笑道:“小鬼頭,凈想些什么呢?她們不曾見過,長主去王府時,周娘子從未露面,長主也從未去探訪她。不過長主私底下托囑王妃,叫她想法子勸一勸周娘子,回家后不必和盤托出,只說自己做了漢人縣官幾年妾侍,后來因主母嫉妒被遣出門,千萬莫要太過耿直?!痹脝栿@嘆道:“長公主識人之明、處事之巧實在叫人佩服,那周娘子可聽勸么?”九娘嘆道:“這就不知道了。不過長主叮囑過王妃千萬別提起她,只說是王妃自己的主意,想來周娘子不會太過反感吧?!被匮┢娴溃骸八怀源酌??為何要這樣幫著周姑娘?”驛丞瞪了女兒一眼:“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醬醋?!”九娘倒未理會,只低道:“一來,長主深信將軍情有獨鐘,從未將周娘子視作情敵;二來,她待周娘子,也有些愛屋及烏。將軍既認周娘子是故友,她過得安泰,將軍自然欣慰,將軍欣慰,長主也高興?!?p>  元好問點頭嘆道:“長主這般氣度,難怪良佐傾心至此,他們……”他本想問問他們后來怎樣,但很快想起三峰山之戰(zhàn)和壬辰年間那場慘酷的災(zāi)難,沒有再問下去。九娘苦笑道:“后來的事,元先生都知道了?!痹脝枃@道:“是啊,后來蒙古新大汗上了臺,從此金國再無寧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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