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麟不再理會妻子,奪門而出,徑直入宮去尋妹妹,一頭撞見躲避不及的凝光,笑道:“匆匆忙忙的往哪里去?雪人忒不厚道,怎么總藏著你不讓我見。”凝光哪禁得住他這一句,心砰砰亂跳,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承麟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閣中。完顏寧迎上來笑道:“兄長來得不巧了,我正要去濟國公府呢?!背绪胄Φ溃骸叭タ垂膲??”完顏寧莞爾稱是。承麟笑道:“那你可別后悔,我今天是帶了寶貝來的?!边呎f邊從懷中取出書信。完顏寧擺手笑道:“我不看了,快給周娘子吧……咦?”眼角余光瞥見信封上寫著廣平郡王臺啟,便接過來拆看,讀了幾行,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來。
承麟一直覷著她,俟她讀到最后轉(zhuǎn)疑為喜,撫掌笑道:“我就猜到,他那段狗屁不通的話另有玄機,果然是寫給你的悄悄話?!蓖觐亴幬⑿Σ徽Z,過了片刻,抬頭道:“這是他的回信?”承麟知她極難糊弄,含混地點點頭,完顏寧蹙眉道:“既是回信,怎不寫給周娘子?他行事光明磊落,越是放下了,越會分說清楚,怎的于周娘子的情意一個字都沒回答?”承麟不敢在她面前信口開河,只推說不知,完顏寧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最終嘆息道:“兄長,就算周娘子站在他面前,就算我肯答應(yīng),他也不會回頭的,你這樣做又何必呢?”承麟扭過頭正色道:“你不懂。哪個男人不偷腥?姑父當(dāng)年何嘗不愛重姑母?可一樣禁不住戴娘子投懷送抱!你說陳和尚放下了,可他明明還待周娘子那么好……”
“他待誰不好呢?”完顏寧仍是嘆息,“他為人本就如此啊。你現(xiàn)在害他平白擔(dān)著負心薄情的罵名,我怎能心安?”承麟強笑道:“你別怕,凡事有哥哥在。周氏棄他在先,有什么可怨?等我把她送回江南,此事再無人提起了?!蓖觐亴幰姁劾稍谛胖忻髅靼装椎貒谕谐绪胝樟瞎视?,顯是毫無雜思綺念,也并不怨怪云舟另結(jié)新歡,斂容正色道:“不,你把詩箋還給良佐?!?p> 承麟與她僵持片刻,苦笑道:“罷了,都依你。不過那張詩箋我弄丟了,實在還不出來?!痹瓉砟侨账麑⒃姽{隨手夾在書中,與杜蓁一同回房,過后再回來找時翻遍了書房仍找不著。他怕被杜蓁得知,也不敢太聲張,自己在府里尋了一圈未果,只得作罷。
完顏寧淡淡道:“那有何難?!闭f罷走到書桌前振管直下,鸞跂鴻驚,頃刻間默錄已成,將衍波箋遞給承麟,福了一福,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帶著流風(fēng)來到濟國公府,一徑拜望仆散寧壽,寒暄數(shù)語,茶到二注時,微笑道:“公爺晚年時,都是二叔盡孝在側(cè),晚輩想求教二叔,公爺生前可有個姓李的部將?”仆散寧壽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沉吟道:“先父的部僚臣都認得,似乎沒有姓李的?!蓖觐亴幭肓讼?,又問:“二叔認得完顏乞哥、完顏斜烈么?”仆散寧壽笑道:“認得,先父生前很看重這對父子,怎么啦?”完顏寧忙問:“那二叔可曾聽說他們父子與人結(jié)怨?”仆散寧壽越發(fā)奇怪,搖頭道:“沒聽到過。”完顏寧也不氣餒,微笑著謝過仆散寧壽,又轉(zhuǎn)道:“我曾聽姑母說過,建造這座宅院時,東外墻有些破綻,不知二叔可知道?”仆散寧壽詫異地道:“從未聽大嫂說起過啊,是什么破綻?”完顏寧道:“晚輩也不甚清楚,二叔若不介意,咱們同去看看?”仆散寧壽自然答應(yīng),叫上幾名侍從,一同往東邊查看。
二人仔細勘來,東院夾道兩邊墻壁倒無異常,墻角堆著許多雜物,約有人許高。完顏寧想了想,命人搬走雜物,果見其后藏著兩個狗洞,完顏寧蹲下身湊近了一看,那洞雖開得低,直徑卻有尺余,足夠身材細瘦的成年男子穿過,且磚塊上苔痕七零八落,心中頓時有了譜,對仆散寧壽將疑慮大致說了,仆散寧壽吃了一驚,立即命人將狗洞封死,又命家院加緊護衛(wèi)。
完顏寧別過仆散寧壽,往小院去尋紈紈,紈紈正在做針線,聽聞完顏寧到訪,慌忙將手里的活計往漆籮里一塞,起身迎了出來。流風(fēng)眼尖,又與紈紈相熟,沒多想就打趣道:“大姑娘在偷偷繡嫁妝!”誰知紈紈嚇得小臉煞白,完顏寧倒被她這副樣子唬了一跳,摟著她柔聲哄道:“紈紈別怕,流風(fēng)瞎說的,沒有旁人聽見,不怕不怕?!?p> 紈紈緩了緩神,勉強笑道:“寧姐姐,你從我叔父那里來?”完顏寧因事有進展,心情甚佳,挽著她笑道:“是啊,你猜我找他做什么?”紈紈笑道:“這可猜不出來?!蓖觐亴幙┛┬Φ溃骸拔?guī)シ饬藘蓚€狗洞!”
紈紈猛地一顫,臉漲得通紅,轉(zhuǎn)瞬又變作蒼白,嬌小的身子輕晃了兩晃,咕咚一聲,暈倒在地。完顏寧和流風(fēng)忙抱住她,流風(fēng)待要喚人,卻被完顏寧喝止,只見她若有所思地蹙眉低道:“先別聲張,你幫我把她抱到榻上?!?p> 過了一刻,紈紈悠悠醒轉(zhuǎn),睜眼一看,房中寂寂無聲,完顏寧獨自坐在床邊守著自己,目光幽深,似要窺進自己心里去,又似早已全然知曉,不由得慌了神,坐起來嗚咽道:“寧姐姐……”
完顏寧面無表情,沉默良久,最終嘆了一聲,淡淡道:“我受姑父姑母臨終所托,一直當(dāng)你親姊妹一般,總是盼著你能平安喜樂,將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丶迋€良人,我一樁心事才算了了。你現(xiàn)在一日大過一日,有心事不愿告訴我也尋常,可你總該明白,事有輕重緩急,公道天理、社稷蒼生在最上,對嗎?”紈紈流著淚點點頭,完顏寧又正色道:“無論為了什么原因,構(gòu)陷忠良之事絕非君子所為,你爹爹當(dāng)年無辜被害,至今仍未昭雪,有人磨刀霍霍,又要向他的好友下手,我真想不到,你竟會是那個為虎作倀之人?!?p> 紈紈哭得抬不起頭來,拉著她的手泣道:“寧姐姐,我沒有……我對不起你,我那時候不知道他陷害將軍……”完顏寧淡淡道:“從前不知道,那日郊祭之后也知道了。”紈紈哭道:“是,自那之后我便同他分說清楚了,從此一刀兩斷。前幾日,他又來尋我,說他已想清楚了,決意痛改前非,再不理會什么金人宋人……”
完顏寧蹙眉道:“你從頭慢慢說,他究竟是誰?”紈紈拭淚道:“他是青州人,與我娘可以算作半個同鄉(xiāng),他家中世代為官,高叔祖是易安居士的父親李格非,靖康之后家道中落了?!蓖觐亴幇颠樱骸斑B家譜都告訴你了,難怪你以為他心誠。”紈紈又接著哭道:“貞祐二年,我爹去山東征討紅襖軍,圍剿之時將他一家人全殺了?!蓖觐亴幤娴溃骸肮酶冈谏綎|解救了幾萬無辜百姓,你娘也是他救下的,為何會殺他全家?”紈紈哭道:“紅襖軍的頭領(lǐng)李全,和他父親認了親,一家人都搭進去了。爹爹討賊,向來是責(zé)其首而寬其從,所以……”完顏寧點頭道:“原來如此。姑父不殺幼童,所以他成了漏網(wǎng)之魚,對么?”紈紈點頭稱是,繼續(xù)道:“他成了孤兒,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有時討到點粥水,有時吃草根樹葉,有時偷些東西,就這樣活了下來。”完顏寧心道:“難怪這廝如此狡猾,原來是這樣長大的?!奔w紈又道:“他恨極了我爹,一心想要報復(fù),后來我爹被害,他失去了目標,本打算安穩(wěn)度日的,誰知竟被簽了軍?!蓖觐亴庻久嫉溃骸八菚r才幾歲?”紈紈道:“十歲。朝廷簽軍,上至花甲老人,下至黃口小兒,一概不論的。”完顏寧嘆了一聲,示意她繼續(xù),紈紈又道:“他本就恨極了金軍,而且方城軍中烏煙瘴氣,人人媚上壓下,他無依無靠,年紀又小,被欺負得狠了。直到正大三年,將軍他們到了方城,軍中才清明起來,他本來也很敬佩將軍,可是有一日聽到將軍和元好問元大才子在議論,說是要為我爹爹洗雪沉冤,他這才知道,將軍原來是我爹的故交好友?!蓖觐亴幚湫Φ溃骸八运瓦w怒于將軍,要叫你爹連一個朋友也不剩,永遠沒了指望?”紈紈顫聲道:“不止如此,他還要金國再失良將,好早些破滅……”
完顏寧大怒,站起身厲聲喝道:“仆散宜嘉,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見你父親?!”紈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這些的……遇到他的時候,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完顏寧冷道:“你住在濟國公府,他會不知道你是誰?”紈紈泣道:“他當(dāng)真不知,我那時想爹娘了,從狗洞里爬出去,在街上遇到他……我和他都是一夜間成了孤兒,同病相憐……他送我去東郊,直到看見我爹的墓碑,才知道我的身份……”完顏寧悚然一驚,荒郊野外、仇人之女,想來都后怕,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紈紈的手,紈紈撲到她懷中,低泣道:“他什么也沒說,一直對著我爹的墳塋發(fā)愣,后來又送了我回家,然后……”完顏寧接口道:“然后就時常鉆狗洞與你私會。那日在東郊,他也不是跟蹤將軍,而是怕你過哀,放心不下。”紈紈既羞且愧,低道:“后來姐姐跟我說了他陷害將軍的事,我便去質(zhì)問他,他這才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寧姐姐,我敬愛爹爹之心,天地可鑒,自然不能再與他往來,所以自那時起,便與他再無瓜葛了?!?p> 完顏寧點點頭,沉吟道:“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一年之后,他又來找你,說自己決意放棄門戶之見,所以你又與他和好了,是么?”不料紈紈卻輕輕搖了搖頭,低道:“不,他雖不再加害將軍,但心里還恨著我爹,我豈能與他和好?”完顏寧沒想到她這樣明斷,心里頓感欣慰,釋然道:“幸虧你沒相信,他都是騙你的?!闭f著將云舟之事大致告訴了她,又道:“他曾在東郊見過我與將軍,現(xiàn)在引著周娘子去尋呼敦哥哥,就是要讓我們兄妹與將軍反目?!?p> 紈紈蹙眉含淚,楚楚可憐,神色間卻不盡柔怯,反帶著幾分堅定之色,低聲道:“爹爹討賊安民,俯仰無愧,完顏將軍磊落坦蕩,更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姐姐放心,我仆散宜嘉就算終身不嫁,也絕不會和陷害忠良之人廝混在一起?!?p> -
承麟回到府中,也顧不得哄回杜蓁,先扎到書房里給完顏彝寫信,說上回周氏原詩佚失,這次附錄補上,并將詩重抄了一遍,眼看日色將晚,便將信封了起來,只待明日一早再讓家仆送去陜西。
做完這一切,他對著完顏寧秀逸的字跡怔怔出了會神,又想到那張遺失的詩箋,心里仍覺不甘,又翻箱倒柜地找起來,那詩箋卻如泥牛入海,一點蹤跡都未留下。
他頹然回到桌前,一屁股坐下來,眼角余光倦怠地掃過桌面,忽然驚得大叫一聲,一躍而起。門外侍從聽見叫喊,忙跑了進來,只見王爺一副見了鬼的驚恐表情,顫聲問:“誰?!方才誰進來過?!”侍從們面面相覷,都說無人來過。
承麟腿都軟了,他向來不信鬼神,可此事做賊心虛,又接二連三地碰到異象,不由得他不信。侍從們又問發(fā)生何事,承麟喘息著指著桌案,卻說不出話來——
他原本放在案上的、完顏寧默錄的那張詩箋,也一樣悄無聲息地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