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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五)棠棣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3666 2021-12-08 17:00:18

  過了幾日,守純“病愈”,冒雪入宮叩謝太后皇帝病中關(guān)愛,又到翠微閣“感謝”長公主贈藥之誼。

  其時,大理寺依舊不肯放人,尚書省與御史臺亦緊逼如故。守純直叫冤枉,完顏寧察其神色不似裝腔作偽,想了一想,又問完顏彝父祖家世,守純扭過頭沒好氣地道:“誰認得那混賬!”完顏寧正理著經(jīng)瓶中的綠萼梅枝,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悠然道:“二哥招徠過他,豈有不打聽清楚的?且再吃一盞茶,吟吟詩也就想起來了。”守純暗暗叫苦不迭,扶額道:“他祖上是桓忠秦王,蕭王事發(fā)之時,他曾祖僥幸未死,后來因貪贓貶去云內(nèi)州任勸農(nóng)使,一家人都從上京跟了去,到了他祖父這一輩又投了軍,他父親是武肅公部下,南征時戰(zhàn)死了?!?p>  完顏寧聽到此,霎時猜到了大致原因——王阿里當日構(gòu)陷仆散安貞,除卻守純指使,更為迎合金宣宗圣意,而此人父親出自仆散揆麾下,自然被人認作濟國公府袍澤一脈,此時落井下石便順理成章,根本無需旁人示意。且此人性情耿介,另外與人結(jié)怨也在情理之中。此外,皇帝效仿先賢廣開言路,兩府身負諫議之責卻數(shù)年未進一策,皇帝失望之下另辟益政院,故而兩府也欲藉此大做文章標榜績能。

  她蹙眉沉吟道:“原來如此……那他兄長呢?”守純白了她一眼:“也一樣,據(jù)說還很受武肅公青睞。你問得這么仔細,招駙馬么?”完顏寧聞言愈發(fā)確定,微微笑道:“二哥不必激我。既然此事與你無關(guān),那么大王的好詩我不再提起便是了。”

  守純?nèi)ズ?,流風覷著房中無人,悄悄問:“長主果真不把寧德殿外之事告訴陛下?”完顏寧搖搖頭,低道:“投鼠忌器。陛下若知道荊王招徠過他,反而要棄他不顧了?!绷黠L大奇:“這又是為什么?將軍又沒答應(yīng)。”完顏寧嘆道:“他不答應(yīng),可又幫著荊王隱瞞,在陛下看來,就是三心二意、騎墻觀望而已,這樣的人尋常給個官職倒也罷了,可是不能收作心腹,自然也就不值得費心曲赦了?!绷黠L愣了愣,心想若自己聽見不利長主的言語,自然會一五一十地回稟,可那人并非潛邸中人,怎能如此求全責備,憤憤道:“這么說來,除了東宮舊人,官家沒人相信了?”完顏寧淡淡笑道:“官家最信賴的人是移剌副樞,你說為什么?還不是當年率軍三萬進駐東華門助他奪嫡么?趙云再好,終究遲了一步,如何能與關(guān)張相比?”流風細想了想,點頭嘆道:“這么說來,長主多虧了那晚去報信,才得官家這般厚待?!蓖觐亴廃c頭笑道:“孺子可教也?!鳖D了一頓,又道:“如今荊王被我唬住了,必定不會說的,咱們也別再提起,另外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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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轉(zhuǎn)眼冬去春來,中州大地雜花生樹、飛英蘸波,又過了些日子,禁苑鶯歌燕舞,春深欲闌,軟暖的煦風一路拂過盛放的荼靡,將遲遲春消息吹進鐵壁高墻之內(nèi)。

  幾聲嚦嚦鶯啼,喚得囚人從浩漫卷帙中抬起頭,循聲望向那小小鐵窗。窗外風晴日暖,時有紫燕成雙,在燦爛的陽光下輕捷翩飛,忽一時又落在窗臺上私語切切,似一對情意綿綿的愛侶呢噥不休。完顏彝怔怔發(fā)了一會呆,直到雙眼漸漸發(fā)酸,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心中默默祝禱:“東君有靈,周娘子深閨弱質(zhì)、命運坎坷,愿上蒼垂憐,教她與丁縣令也如這雙燕子,恩深百年,期約白首,千萬莫要再受苦楚了?!逼碓讣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吁出來,心道:“周娘子羅敷有夫,我為她祝禱只能算作朋友之誼,‘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戒矣慎矣!”

  念及此,他又振作精神,站起來活動筋骨,只是鐐銬在身,無法舒展拳腳,只能小幅度地轉(zhuǎn)動關(guān)節(jié),過了片刻,忽聽甬道盡頭處獄門開啟,隨著獄卒一聲“進去吧”,有急促的腳步聲徑直向自己奔來,頃刻間來者已合身撲在囚門上,顫聲喚:“陳和尚!”

  完顏彝吃了一驚,緊緊握住那人的雙手,低呼道:“大哥!你怎么來了?!”他見兄長面容枯槁,整個人瘦脫了形,心中好不焦急,關(guān)切地問:“大哥,你的病怎樣了?夜里睡得好不好?此次進京官家有沒有責怪你?”完顏鼎心疼地回握住弟弟的手,待要說話,忽然一陣頭昏眼花,極力支撐著才沒有暈厥,喘息片刻方低道:“我不要緊,此次是官家詔我入京。前番仲澤回來說你一切都好,可我哪里放心得下,一閉上眼,就是那日你被大理寺押走的情景……”完顏彝越發(fā)歉疚,拉著兄長枯瘦的手臂說不出話來,只聽他歇了一歇,又欣然道:“陳和尚,官家已答應(yīng)放你出去了!”

  原來正大四年春,蒙古兵圍西夏都城,并分兵攻打金國臨洮府,完顏鼎奉命領(lǐng)兵西行,增補隴右關(guān)中防線。入朝覲見之時,皇帝驚見他骨瘦形銷,問道:“卿病瘦如此,是因方城獄未決之故耶?卿但行,朕今赦之矣?!闭f罷,便召承值學士草擬圣旨,又許他先往大理寺見弟郎。

  完顏彝聽罷,并未有半分喜色,低頭道:“都怪我連累大哥……大哥,你如今病體未愈,怎好千里驅(qū)馳?”完顏鼎笑道:“不妨,圣旨很快就到了,你隨我一起去臨洮,咱們一起上陣殺敵、蕩寇鏖兵,那才痛快!”完顏彝頷首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xiāng)’,我若真能出去,縱然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了?!蓖觐伓β犓H有視死如歸之意,略怔了一怔,隨即了然地嘆道:“仲澤都告訴我了,你莫要灰心,其實她……”話未說完,完顏彝已搖了搖頭,抬手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和她從來不是一路人。如今她得遇良人身有所靠,我也為她高興?!蓖觐伓β勓裕肫鹋R行前丁謹劭設(shè)宴款送,席間曾說起愛妾數(shù)次叮囑他為將軍上奏進言,心下一陣猶豫,忖道:“小弟好容易才撇下這段過往,若再聽聞她關(guān)懷自己,萬一引動舊情復(fù)熾,豈不平添煩惱?更何況那姑娘也是可憐人,能安生從良已是萬幸,切不可再節(jié)外生枝?!毕氲酱?,他便改口道:“這話說得很是,你出獄后也該修書一封,感謝丁縣令多次上書為你辯白?!?p>  二人又敘談幾句,獄卒便進來催促,完顏鼎笑道:“郎君容我再等一刻,只待圣旨一到,我二人一同出去。”誰知這一等直到暮色四合也未有釋免詔諭,他心知皇帝必有變故,正焦急之際,獄卒又進來催促道:“大將軍請先行吧,別為難咱們底下人了。兗國長公主來探監(jiān)時留得久了,連寺正都挨了罵,何況咱們?!蓖觐伓ζ娴溃骸皟紘L公主也來探望我兄弟?”獄卒失笑道:“怎么可能呢,長主是幾年前奉大長公主之命來送仆散都尉的?!蓖觐佉托闹幸煌唬矔r想起元好問也說過兗國長公主曾為戴氏遺孤求情,二事相疊,足見她與濟國公府淵源甚厚,于是忙向獄卒打聽當日詳情,那獄卒卻不肯再多言,只連聲催趕著完顏鼎離開,兄弟二人只得忍痛話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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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邊的急報,大將軍病重不治,陛下看了奏報就沒再說過話?!迸耸睾闶萌ヮ~上汗滴,眉頭微皺,“近來天熱,陛下本就有些煩躁,長主這時候去進諫,萬一觸怒龍顏……”

  “無妨?!蓖觐亴幾叩綂y鏡前,從奩盒里取出一枝珠釵插在髻上,那釵頭明珠輝光浮動,足有龍眼大小,一望可知是難得的奇珍異寶。她向來裝扮簡素,閑居時極少簪戴首飾,此時滿頭烏發(fā)之上只有珠釵一點瑩白,更顯得那明珠寶光無瑕:“此刻正是獻策的時機?!?p>  純和殿中,皇帝默默獨坐,心下一片煩郁,勉強對完顏寧笑道:“妹妹不必多禮?!焙鋈黄骋娝^上珠釵似曾相識,神思搖晃,遲疑道:“這釵……”完顏寧頷首道:“正是御賜之物。故人遠去三載,今日又逢盛暑贈釵之時?!被实凵裆?,沉默片刻,方淡淡道:“你來見朕所為何事?”完顏寧坦然迎向他戒備的目光,清晰地道:“聽聞國朝將星隕落,臣特來勸慰陛下節(jié)哀,自古名將如美人,得之何幸也。”皇帝苦笑道:“你倒是干脆,那你說說看,失之則如何?”完顏寧朗聲道:“失美人,遺珠之憾恨百年;失良將,家邦之危累萬世。如今美人已去,名將已殞,往者不諫,來者可追,陛下何不收之桑榆?”說罷,以手加額,深深拜伏于地。

  皇帝一聲嘆息,叫她起身,又嗟道:“朕親口答應(yīng)過斜烈,會放他弟弟一同去隴西,沒想到臺諫二府抵死不肯,竟教朕失信于臣下。”完顏寧垂目道:“陛下虛懷納諫,臺諫舍身進言,皆為圣君賢臣之道。只是如今完顏將軍英年早逝,他家弟郎正是代兄報國之時,陛下又何必再多顧慮?此番乾綱獨斷,既非耽于聲色,也非曲法偏私,若臺諫不肯變通從權(quán),臣倒有個法子,也不損傷陛下圣譽?!?p>  皇帝將信將疑,探詢地看向她清澈的雙目,只聽她靜靜地道:“只需一名得力心腹,兩匹快馬?!?p>  -

  宋珪領(lǐng)著完顏彝從大理寺囚所一路疾行至仁安殿,入內(nèi)稟報后出來低聲道:“請隨我來?!弊叩介T邊,忽然又回過頭,溫言道:“郎君,人間常有風波惡,無論你等下聽到什么,都要看開些。”完顏彝不知兄長兇訊,以為自己死罪落定,一怔之后向宋珪深深一揖:“多謝殿頭?!?p>  覲見參拜之后,皇帝的態(tài)度倒很是溫和,只是神態(tài)間隱有悲色,強笑道:“聽說你在獄中聚書而讀,苦學不輟,朕心甚慰。‘文武之道,皆吾家事’,你能兼修并重,他日必有大成?!蓖觐佉吐犨@話竟是赦免之意,與宋珪所言相左,心中正詫異,只見皇帝又嘆了一聲,取出一封奏劄,示意宋珪交與自己。

  完顏彝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展開看了兩行,登時如晴天霹靂一般,僵立在丹墀之下,淚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令視線一片模糊,他下意識地睜大眼睛,竭力辨認奏章上冰冷的字樣,恍惚間聽到皇帝關(guān)切地喚:“陳和尚……”

  “臣在?!蓖觐佉托耐慈缃g,從兒時至今與兄長種種親厚友愛的情景在腦海中晃動,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臣的兄長……”

  皇帝唏噓著走下御座,扶起他懇切地道:“臺諫奏你以私忿殺人。斜烈病逝,朕失一名將,今以你兄長之故赦免你,天下人必議論我徇私枉法。從今后,你要奮發(fā)努力建功立業(yè),國家得你守護之力,天下才知道我沒有妄赦你。”

  完顏彝氣堵咽喉,一時間悲痛、愧疚、感激、憤慨齊齊涌上胸臆。自父親戰(zhàn)死后,兄長亦兄亦父,教導(dǎo)他武藝騎射;他被蒙軍俘走年余,又是兄長侍奉母親如同親生;母親故世后,兄長為他請名師、授軍務(wù)、籌仕進、謀婚娶,日日操心不絕;他無辜入獄,兄長憂思成病,竟至盛年早亡……想起這些年兄弟間情深義重相依為命的情景,他腦門發(fā)脹,全身顫抖,目中熱淚滾滾而下,大口喘息著說不出話來。宋珪見狀不忍,輕聲勸道:“將軍節(jié)哀……”完顏彝回過神,直挺挺地跪下向皇帝拜謝,熱淚與額頭一起砸在青石地上,心中萬千感慨,卻氣堵聲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左右內(nèi)侍宮人亦被他情態(tài)所感,俱皆動容。

  皇帝恐臺諫聞訊阻攔,命宋珪扶起完顏彝去偏殿更換囚衣,隨后即刻攜帶詔書以新任紫微軍都統(tǒng)身份前往營中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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