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錢會計是個省錢小能手。”
梁先生說那段時間窮的都要吃糠咽菜了,錢會計愣是掏空了賬本的牙縫,擰干了機床的海綿,讓車間維持住了正常運轉(zhuǎn)。
在工廠難以為繼,工人怨聲載道,領(lǐng)導(dǎo)層開源節(jié)流的第N天,梁先生揮舞著車間大旗,劍指西南,聲聲驚雷:“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要主動出擊!我們要——漲價!”
……什么?我沒聽錯吧?
你廢了半天勁想出來的主意就是這個?漲價?
你是嫌車間不夠涼快是吧。
“你看啊,車間的名聲不香不臭的,我的黑粉也直線上升,之前的訂單都泡湯了,我們自己研發(fā)的農(nóng)機設(shè)備用的都是最好的零件和最先進的技術(shù),可是呢,就算倒貼都沒人用,那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了……”梁先生分析地頭頭是道。
神他娘的反其道而行之!
倒貼沒人用,漲價就有人用了?你是不是腦子里也安了什么農(nóng)機零件了!
就說讓你找個班兒上!
梁先生去意已決,他把希望寄托在一筆土豪訂單上,就是那筆他在中途跑回東北老家單騎救蔡主的訂單。
當(dāng)初訂單只是磕磕絆絆地談到半程,在梁先生走后,銷售部繼續(xù)推進那筆訂單,到最后還是沒談下來,他們都以為是被人截胡了,可那家公司之后一直也沒有購買別家的農(nóng)機。
梁先生覺得他們還有機會。
據(jù)銷售部的人說,那個種業(yè)公司的大老板是一塊硬骨頭,憑他們的牙口根本啃不下來。
所以,梁先生決定親自去啃一啃。
他覺得貿(mào)然到訪不太合禮數(shù),就在臨行前給那家公司打去了電話:“我們的農(nóng)機漲價了,現(xiàn)在貴的跟進口貨一樣,你們再考慮考慮看看,先嘗后買也不是不……”
“嘟嘟嘟……”電話變成了忙音。
對方肯定是覺得他有病,要不怎么會不等他說完就掛斷電話呢。
但梁先生不這樣想。
他想,對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這是在暗示他去一探究竟呀,他正好去把沒說完的話當(dāng)面跟人家說清楚,于是他就通知錢會計和萬師傅整裝待發(fā)。
這清奇的腦回路。
要不,咱還是找個班兒上吧,梁先生。
趁著還沒賠到褲衩子都不剩,你就及時剎車吧!
你聽到?jīng)]有啊!聽人勸吃飽飯!
梁先生不顧我悲愴的怒吼,依然成竹在胸,頗為文藝地講述起他奔赴銷售一線的過程始末,“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們踏上了南行的列車……”
在列車上,萬師傅和錢會計又又又一次吵得不可開交。
正方萬師傅的觀點:“我覺得小梁做的對!咱們已經(jīng)造出了不輸進口貨的農(nóng)機,憑啥還做那賠本的買賣?一分錢一分貨!漲!”
反方錢會計的觀點:“你是造出來好東西了,也得先有人識貨啊,要打開市場就必須得有價格優(yōu)勢,等占領(lǐng)市場之后再漲價不遲!”
正方:“賠本賺吆喝,你這不還是打價格戰(zhàn)嗎!低級!”
反方:“以咱們現(xiàn)在的處境只能步步為營,價格戰(zhàn)該打就得打!”
正方:“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應(yīng)該打突圍戰(zhàn)!”
反方:“對家都盯著呢,你打突圍戰(zhàn),人家就打殲滅戰(zhàn)!”
正方:“那也不能打價格戰(zhàn)!新型農(nóng)機成本高昂,價格戰(zhàn)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還沒等你占領(lǐng)市場就先賠光了!到時候怎么辦?再換成殘次品?打價格戰(zhàn),國產(chǎn)農(nóng)機永無翻身之日,你說是不是,小梁?”
反方:“那你看看,漲價之后還有人買咱們的農(nóng)機嗎?顧客一聽說漲價,二話不說就跑了,要么咬咬牙去買進口貨,要么就去買更便宜的國產(chǎn)貨,你跟他們說你比進口貨還好,他們信嗎?國產(chǎn)貨現(xiàn)在只能拼價格,你得認清現(xiàn)實!我說的對嗎,梁老板?”
正方反方辯論正酣,隔壁車廂的門被打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忍無可忍地叫喚:“這是誰家的大人,能不能管一管?”
梁先生出來認領(lǐng):“我家的我家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p> 半夜,梁先生終于把那兩個吵了一整天的糟老頭哄睡著了,可他自己又睡不著了,就獨自走出車廂,坐在窗邊的座椅上發(fā)呆。
他神游了一會兒,想起小蔡跟他說價格戰(zhàn)是低端市場,未來要拼的是品質(zhì)和模式。
梁先生又開始佩服起小蔡的深謀遠慮來。
不知不覺,未來已來。
夜色濃稠漆黑,列車走廊的燈光異常明亮,二者結(jié)合把窗玻璃顯成了一塊黑到發(fā)亮的鏡子,梁先生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只能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他忽地皺起眉頭,湊近玻璃上的影像,越湊越近,抬起雙手放到頭發(fā)上,左手扒拉扒拉頭發(fā),右手掐住一根頭發(fā)輕輕一拽。
他拿到眼前一看,是一根白頭發(fā)。
梁先生輕輕一吹,那根頭發(fā)匆匆閃過一抹銀光就消失不見了。
“恍如隔世啊?!绷合壬剜?p> 他想起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興沖沖開了一家健身房,剛開始生意很好,他還凡爾賽了一把,覺得就這么實現(xiàn)財富自由也太快了,緊接著,老天爺就給他減了個速,這個速一減就是七年。
在他30歲生日這天,老天爺還耀武揚威地送了他一樣生日禮物。
一根白頭發(fā)。
哦不,不是一根,梁先生盯著窗玻璃仔細地數(shù),一根,兩根,三根……
梁先生想把它們都薅下來,正費力地薅著,隔壁車廂走出來一個人,那人看了一眼梁先生怪異的姿勢,一目了然,笑著走到他身邊,勸道:“別薅了,越薅越多,看看我這薅的,都成片了?!?p> 梁先生看了他一眼,怔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握住他的手:“你好,硬骨頭。啊不是,你好,營老板?!?p> 營老板也愣了一下,驚訝地眨了眨眼:“你好,梁先生?!?p> 兩個從未謀面的人,竟然都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
如遇故人,相視一笑。
“真是天上掉餡餅啊,那個人正好就是種業(yè)公司的大老板。”梁先生對我說,他當(dāng)初去談合作時,是跟種業(yè)公司的部門主管談的,他沒有見過營老板,但他提前做過很多功課。
這都是蔡氏雙杰教給他的。
“所有潛在客戶的照片和基本信息都在我的腦子里?!绷合壬粺o驕傲地說。
至于營老板為何會認出梁先生嘛,這也不算意外,就算是梁先生成為業(yè)內(nèi)頂流網(wǎng)紅的間接福利吧,畢竟?fàn)I老板沒事兒也會刷刷短視頻。
眼看著餡餅都送到嘴邊了,梁先生正準(zhǔn)備發(fā)力,營老板卻先聲奪人:“小伙子這么年輕,怎么頭發(fā)就白了?”
他說著便坐在座椅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招呼梁先生也坐下。
“聽說你前陣子一腦門子官司,跟我說說?”
梁先生的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原本準(zhǔn)備好安利農(nóng)機產(chǎn)品的腹稿被咽了回去。
他看著營老板。
也許是因為營老板笑起來十分的慈眉善目,和硬骨頭的公眾形象形成了反差萌,也許是因為這七年的時間有點久有點累,也許是因為走廊的燈光突然暗了下去,也許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梁先生的眼眶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