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攬月237
上官媃剛沐浴完,正與鳶蘿說著接下來的安排:“明兒得想個法子,讓那賤人招供??傔@么拖下去不是個事,夜長夢多??!”
“東西不是林翩翩偷的,屈打成招難保她日后翻供,不如想個穩(wěn)妥的辦法。”
“翻供?本宮會給她那樣的機會?”上官媃吃著補品,笑得又陰狠又得意?!爸辣緦m為何非殺她不可么?她是煜兒安插在太上皇身邊的細(xì)作,她知道的事太多了。倘若是有一天她居功自傲,以此要挾煜兒,那可就太不美妙了!”
一點白光閃過,鳶蘿暈倒在地。上官媃還沒反應(yīng)過來,面前已多了一個陌生男子。他氣度不凡,神色陰冷,看裝束是江湖人?!皝碚吆稳??報上名來!”
“皇太后最好不要大喊大叫。我膽子小得很,要是嚇著我了,我會手抖?!蹦种篙p彈,鳶蘿的身上就多了兩個血窟窿?!拔襾斫o皇太后送信,這就走?!?p> 上官媃端正好姿態(tài),冷聲喝道:“你說?!?p> 莫待一撩衣擺,在她對面坐下。他看了上官媃好半天,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了才慢條斯理地道:“蕭逸反了。”
上官媃大驚,又強作鎮(zhèn)定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莫待一臉好奇地問:“為什么不可能?你很了解他?”
“蕭逸的家族觀念非常重,比本宮還重。他若造反,與他相關(guān)的人會被誅殺殆盡,他承擔(dān)不起這份沉重!”
“皇太后確實了解他,可惜了解得還不夠深刻。你忽略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蕭逸是一個渴飲血,生啖肉,金戈鐵馬,在死人堆里掙命的軍人。人命對軍人來說,只有值不值得,沒有承不承擔(dān)得起一說。值得,賠上他自己的命也會干;不值,死一小卒他也會心疼很久。”
“那本宮倒要問一問了,什么事值得他賭上身家性命?”
“你是不是特別想聽我說他是為了天下百姓免遭戰(zhàn)禍,為了重振河山才起兵反叛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蕭煜被趕下王座,你也不覺得冤枉。奈何,他偏偏還就不是。他啊,是為了一個你從來就沒放在眼里的女人反的。是不是很諷刺?”
上官媃嗤之以鼻:“蕭逸不好女色,不可能因為女人造反!”
“正因為不可能,對你的打擊才更大,也才更荒謬可笑,不是么?你可能不信,蕭逸決定反的時候,提都沒提他蕭家的那些親眷。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他相信我,相信我有能力保住每一個不該死的蕭家親眷。瞧,你認(rèn)為的那些會困住他手腳的問題在我這里根本不值一提?!蹦嬷桓龉て胀ǖ闹竦?,冷眼看著上官媃?!半m然你作惡多端,我也從沒想著要趕盡殺絕。因為我知道身為皇家人,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更因為某一年的冬天,你在城外施粥,給過一個重傷的人一盒糕點一瓶傷藥一件披風(fēng)。那個人,是我九哥。我本想放你一條生路,留你看看新皇治理的天下,可你真的不該對翩翩下毒手。”
“你與林翩翩是什么關(guān)系?”上官媃狐疑萬分,實在很難相信眼前的人是為林翩翩而來。
“是你想不到的那種關(guān)系?!蹦壑袃垂猱叕F(xiàn),像是要吃人,“我捧在手掌心,重話都不舍得說一句的人,你竟然敢那般對她!你,該死!”
“你……你想干什么?”上官媃環(huán)顧左右,做好了隨時叫人的準(zhǔn)備?!澳阆雽Ρ緦m不利?”
“別說得那么文縐縐的,直接說我想要你的命不就行了?是,我就是來跟你索命的。放心,我沒打算動粗。畢竟你是皇太后,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蹦龜咳?,扔了一張錦帕過去,面上浮起濃重的愧色,“你打著尋找龍鳳佩的幌子搜宮,不就是在找它?這是我照著你的畫描摹的,不太像,可蕭逸看后還是哭得非常傷心?!?p> 上官媃一看,頓時面如死灰:“偷東西的人是你?”
“不是我,也不是翩翩,是一個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人。好玩吧?”莫待捏滅一盞宮燈,慢悠悠地道,“你耗盡年華,籌謀半生,干盡壞事只為你兒子的皇位。誰又能想到,最后竟是你親手把你的兒子推向了絕境。蕭煜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氣得吐血身亡?上官媃,機關(guān)算盡反自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撒謊!”上官媃嘶聲叫道,“蕭逸絕不是因為這個才反的!是他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
“你冤枉他了。謝輕晗的特使一撥接一撥地去勸降,他始終不為所動,誓死要為國盡忠。直到后來見了這錦帕,他才下定決心幫謝輕晗。噢對了,蕭堯把皇位傳給你兒子,也不是你努力籌謀的結(jié)果,更不是所謂的子孝父慈,是蕭堯不想背負(fù)亡國之君的罵名??蓱z蕭煜屁股還沒坐熱,就要成階下囚了。說到底,你和你兒子都是蕭堯拉出來墊背的。你說說,你算計了這么多年,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得到了什么?”莫待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譏誚之色一覽無遺,“替蕭煜準(zhǔn)備后事吧,謝輕晗的大軍不日就到?!?p> 上官媃歇斯底里地道:“不可能!絕不可能!你在撒謊!”
莫待掏了掏耳朵,皺眉道:“是不是壞人得知自己的陰謀沒能得逞,作垂死掙扎時都是你這副德性?都要咆哮著說不可能?可不可能你不會判斷?跟我嚎什么?”
“你是誰?”上官媃沖到莫待面前,指著他問,“你到底是誰?你為何知道得這么詳細(xì)?”
“你沒資格知道我是誰。要問我為什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那得感謝我有個好兄長,好兄長有個好朋友,好朋友不但長著千里眼還有順風(fēng)耳,就像你那個好妹妹一樣?!蹦⒅瞎賸Y身后裝飾得很華麗的墻看了片刻,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那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長年累月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真夠難為她的。果然是孿生姐妹情深,不惜裝死也要幫你。這要是傳揚出去了,必定又是酒肆茶館里的一段佳話?!?p> 上官媃呼吸一滯,顫聲道:“本宮……本宮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哈?聽不懂?”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分明溫和又好聽,卻莫名地透著一股子讓人心慌神亂的詭異。“正常,正常,我也有很多事不懂。比如,你明明一點都不在乎男女情事,為何那深宅大院里卻養(yǎng)著那么多俊俏的年輕面首?該不是準(zhǔn)備獻給蕭堯的?不對??!蕭堯是男女通吃,可他喜歡的男子自始至終就只有那么一個。既不是給蕭堯的,也不是你留以自用的,那是給誰的?皇太后能替在下解疑么?”
上官媃驚懼地閉緊了嘴,生怕哪句話刺激了對方,他又抖出自己的秘密。
“不愧是皇太后,比常人知情識趣多了,知道有些話只能深藏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行吧,既然你這么聽話,那我就再賞你一個好消息。”莫待用不大不小,卻足以讓上官媃聽清楚的聲音道,“蕭宛瑜確實死了,可蘇映雪的兒子還活著。此事連蕭堯都不知情,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刺不刺激?有本事,你把他也找出來——殺了。不然,你這一世的算計不就付諸東流,成為笑話了?”
上官媃如五雷轟頂,呆坐半晌后喃喃道:“蕭堯煉藥出了錯,本宮當(dāng)時就已猜到失敗的原因不是配方有問題,而是蕭宛瑜不是他的親兒子。想來是慕容瑤怕各方爭斗傷及那小孽種的性命,便用偷龍轉(zhuǎn)鳳之法將他藏了起來。奈何本宮沒有證據(jù),只能派人暗中調(diào)查,卻遲遲沒有結(jié)果。這幫沒用的蠢貨!壞了本宮的大事!”
“非也,非也。不是他們蠢笨,是本公子不樂意讓他們查?!蹦褚晃唤?jīng)驗老道的耍猴人,一下下戳著猴子的痛點,愉快地快要笑出聲了,“突然冒出了一位皇子,這可怎么辦才好?就算蕭煜打敗了謝輕晗,以后還不是寢食難安……”
上官媃連聲尖叫,朝莫待撲去:“你胡說!閉嘴!閉嘴!”
莫待閃身后退,大笑道:“謹(jǐn)遵皇太后懿旨,在下告退。”
上官媃怒目而視:“你為什么不殺本宮?你快殺了本宮!”
“豈敢,豈敢?!蹦T外走去,再也沒看上官媃?!盎侍蟮拿嘟鹳F啊,得千秋萬載地活著。這樣你才能看到短命皇帝蕭煜開城門投降的奇景!上官媃,你一輩子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為所欲為。這一次,也嘗嘗被踩在腳下,痛失所愛,絕望無助的滋味吧!在陰曹地府見到翩翩時,千萬別忘了向她磕頭認(rèn)罪。記住,要磕響頭,一直磕到她原諒你為止!膽敢偷奸?;?,等我死后我會繼續(xù)折磨你的寶貝兒子,叫他連鬼也做不成!”
“那孽種在哪兒?你告訴本宮他在哪兒!本宮要殺了他,殺了他!皇位之上,只能是本宮的煜兒!誰也不能跟他搶!不能!”門口已空無一人,上官媃張牙舞爪地叫著,嚷著,最后只一個勁地念著“不能”,仿佛要將這兩個字嚼出萬般滋味來才肯罷休。各色各樣刺眼的光圈在她眼前晃動,重疊,撕裂,再重新組合……如此反復(fù),漸漸變幻出一幅黑白畫面:謝輕晗兵敗,蕭煜皇權(quán)穩(wěn)固,百姓順服。突然有一天,蕭煜死在了他的寢殿中,一名和蘇映雪眉眼極像的男子登基為帝。上官媃打了個激靈,畫面便完成了轉(zhuǎn)換:有侍衛(wèi)來報,謝輕晗已兵臨城下。蕭煜不甘皇權(quán)旁落,率滿城將士拼死一戰(zhàn),最后力竭被俘。他不肯歸順,被砍下頭顱掛在城門示眾百日。不,不!不能這樣!她竭力趕走內(nèi)心的想法,反倒讓那畫面越發(fā)清晰生動了……畫面瘋狂地來回切換,最后定格在了蕭煜死不瞑目,裹滿血污,被人踢來踢去的腦袋上。
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一條老狗,叼起腦袋跑到?jīng)]人的地方啃了起來,直到啃得一點肉絲也不剩,只留個骷顱。那老狗拖著猩紅的舌頭,耀武揚威地朝上官媃狂吠,似乎想將她也啃著吃了。骷顱跳著靠近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了血淚。母親,救我!我好痛!母親,救救我……他哭著喊著,聲音綿軟悲戚得像餓得久了的嬰兒。
煜兒……煜兒別怕!娘在這兒!娘會幫你!上官媃使勁伸手向前,想將骷顱摟進懷里保護起來??墒牵还茉趺磁?,她的指尖與骷顱之間永遠隔著那么一點距離。“煜兒!”她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月亮爬上柳梢頭,睜著圓圓的眼睛看世間萬象。她在鳳藻宮上空來回了千萬回,眼見它換了一個又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主人,眼見它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傲視群芳,眼見它在熱鬧和繁華中滄桑老去,眼見它埋葬了別人也被人埋葬。她不明白紅塵男女為何會有那么多的欲望和恩仇,也不明白人世間為何會有那么多的浮浮沉沉。坦白地說,她不喜歡這座皇城,也不喜歡鳳藻宮,更不喜歡那些為了一件衣裳、一道菜肴、一盆鮮花、一句夸獎甚至一個不存在的假想就喊打喊殺的女人們。不知為何,今夜的鳳藻宮有種人去樓空的靜寂,倒叫它顯得異乎尋常的美麗。她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一主一仆,將月光裝進衣袖,徒留一地暗黑與冰涼。
鳶蘿從疼痛中醒來時,天將明未明,百官已準(zhǔn)備早朝。身后傳來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和咯咯嘎嘎的怪笑聲?!罢l?”她顧不得身體的不適,心驚膽戰(zhàn)地轉(zhuǎn)頭看去?!鞍。 彼@聲短促尖銳的叫聲嚇得垂頭等在門外,準(zhǔn)備伺候上官媃洗漱的宮女花容失色,差點摔了東西。
不過一夜的時間,上官媃老了!皺紋爬滿她的肌膚,再也沒有半分昨日的容光。頭發(fā)干枯灰白,像失去水分的樹葉,隨時有掉落枝頭的危險。她嘟嘟囔囔,一雙血淋淋已露出白骨的手使勁撓著地面,仿佛要將什么東西攬進懷里。她的眼珠異常靈活,骨碌碌一刻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狼的警惕,狐的狡猾,鷹的凌厲,蛇的陰狠,兔的溫順。偶爾,她會停下來聽一聽四周的動靜,口齒清楚地念著蕭煜的名字,說著“煜兒,該上朝了”和“別怕,娘在,娘保護你”之類的話語。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神才會重新變得威儀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