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凜冬141
因眼饞梅染那天下無雙的符咒術(shù),仙門各派求得恩典,每年有一次機會將門下弟子送到瑯寰山,跟著梅染學(xué)習(xí)。作為先生的梅染,溫和又耐心,從不對學(xué)生疾言厲色。他因材施教,循循善誘,每個人的學(xué)習(xí)方法和研修方向都因人而異,揚長避短,就是最笨的人到學(xué)業(yè)結(jié)束時,也常常能超出預(yù)期,學(xué)有所成。因而,每到符咒術(shù)開課,梅染就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要靠擠,姻緣殿的人數(shù)日不見其面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第一場雪落下時,各家弟子齊聚一堂,先到含章殿聽訓(xùn),然后在仙官的帶領(lǐng)下熟悉暢春園。他們將在這里吃住娛樂,直到學(xué)業(yè)結(jié)束。
有機會結(jié)伴求學(xué),眾人都很歡喜,興高采烈地忙著尋找情投意合的室友。夜月燦連番三次邀莫待入住暢春園,理由是方便課后交流,有利于彼此鞏固提高。莫待不應(yīng),他便去纏謝輕云說項。謝輕云知道說不通,又想著莫待不喜熱鬧,幽靜的草堂才是合他心意的住所,當(dāng)場便回絕了。夜月燦不死心,來回磨了莫待幾回,才放棄了。
仙門本家弟子獨居一室,一人一名貼身侍從,無需自己動手打理學(xué)堂和生活上的一應(yīng)瑣事,要晚入學(xué)幾天。等人全部到齊后,含章殿的聽學(xué)鐘敲響,符咒術(shù)的學(xué)習(xí)就正式開始了。
第一堂課上,梅染讓眾人作自我介紹。莫待沒有像別人那樣做詳盡的介紹,只簡單說了姓名和籍貫便作罷。夜月燦本欲追問他的生辰八字,被他一個“別找不自在”的眼神硬生生噎了回去。課后,他主動找到夜月燦,笑道:“并非我刻意隱瞞,實在是被拋棄的嬰兒沒本事記住自己的生辰。即便你問,我也說不出具體的來,反倒叫你失望?!彼f這話的時候梅染和雪凌寒剛好走到回廊旁的老梅樹下,茂密的花枝與樹葉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沒人能看見他倆。見夜月燦面有愧意,莫待又說:“自相識,和你們相處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生日。多謝!”
夜月燦心中又酸又暖,大笑著擁抱了他:“因為是你,我三生有幸!”
謝輕云笑道:“他現(xiàn)在是名草有主的人,你別太放肆,當(dāng)心變?nèi)饽??!?p> 夜月燦叉腰道:“誰怕誰?大不了打一架!就當(dāng)是活動筋骨了?!?p> 莫待撣撣衣服道:“你確定打得過他?到時候別滿地找牙,我可不幫你?!?p> 夜月燦不樂意了:“看不起誰呢?我的各門功課也都非常優(yōu)秀?!?p> 雪凌寒陰沉著臉,拈下枝頭的雪就要出手。
梅染見他化出了靈力,竟是奔著廢掉夜月燦的手去的,忙道:“不可!他們是朋友,朋友間純粹的情感表達你要接納。況且那孩子心地純良,用情至專至深。你要相信他,多給他點私人空間。”
雪凌寒面罩寒霜,聲音冷得像在雪水里浸過:“天地間,唯有他,我不許任何人碰觸!”到底顧著梅染的面子,他將那句“誰碰,誰死”咽了回去,只是臉色越發(fā)陰沉了。
梅染嘆道:“他是一個有思想有靈魂活生生的人,總得有自己的交際與圈子。過分限制對你對他都絕非好事?!?p> “我不會限制他與旁人的交往,只是不愿別人碰他?!毖┥浯┦?,化作水流下。雪凌寒轉(zhuǎn)過花樹,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夜月燦和謝輕云不約而同想道:好險哪!
只瞥了一眼,莫待就知道醋壇子打碎了,忙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好巧?。 ?p> 雪凌寒笑意冰涼:“是很巧。恰好我也找你有事,跟我走。”他冷眼瞅著夜月燦,語氣尖銳得讓人想捂耳朵,“夜月族的人都喜歡動手動腳?如果你管不住你的手腳,不如我?guī)湍愦驍嗔耍∧忝懊笆У教巵y伸,惹人厭煩。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等著讓人伺候你一輩子吧!”說完牽起莫待朝星辰殿而去,將竊竊的議論與探究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拋下。
“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夜月燦氣道,“我不就是抱了那呆子一下么?至于就要斷我手腳?神仙不都清心寡欲么?他這么愛吃醋,該不會是假的?”
謝輕云道:“神仙也是人,是人就有禁忌。你得注意分寸?!?p> 夜月燦不服氣,追問道:“照你這意思,你也想斷我手腳?”
謝輕云甩了他一個白眼,哼道:“你看我像有病的樣子嗎?”
夜月燦笑了,壓低聲音道:“好哇,你說雪凌寒有病??旖o我封口費,不然我就大聲嚷嚷,嚷得三界人盡皆知。嘿嘿……總算讓我抓到把柄了。給錢!”
“這話明明是你氣不過雪凌寒要斷你手腳,你跟我抱怨的,怎么倒賴上我了?”謝輕云邊說邊去拉夜月燦,“來來來,咱倆找人評理去,看看他們相信誰的話?!?p> 夜月燦氣得抓起一把雪砸了過去:“你就不能偶爾讓著我一次嗎?”
謝輕云低聲道:“能啊!我?guī)湍懔R他,他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p> 夜月燦高興了,摟著他的脖子笑道:“好兄弟!走,咱倆喝酒去!”
梅染抬眼看著漫天飄飄的白雪,黯然神傷:他確實染了病,一種令世人患得患失,寢食難安,藥石無醫(yī)且心甘情愿付出所有的病。他想起自己那無人知曉的心事,只覺得四面而來的風(fēng)錐心刺骨的冷。
那場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春花秋月,久到萬物好像就只剩一種單調(diào)的顏色,久到天上地下的神與人都以為世間原本就只有一個季節(jié),久到日日思念成災(zāi)的顧長風(fēng)總以為還身處那年的素馨山,久到很多年以后三界的人再談起這場大雪時,都會忍不住淚流滿臉,嘆了又嘆。
暴雪從南下到北,從西下到東,從高山下到平原,從峽谷下到森林,又從中土下到塞外……似鱗,如絮,成團,張牙舞爪地在天地間漫卷,不放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處留存著希望的空間。天與地模糊了界限,被縞素般密不透風(fēng)的白連為一體,像一個被掏空的巨型雞蛋殼,只是懸浮于高空的顏色格外陰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凍斃,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絕人跡,門戶被封,民多斷炊。饑荒和嚴(yán)寒讓死亡人數(shù)呈直線上升,昭陽國中十村九荒,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絕的情況也很常見。僥幸活下來的人從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過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瘋半癲,渾噩活于世,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死于下一場天災(zāi)或人禍;熬過去了的,已拋棄了為人的根本,從此墮落為魔,可以為一簞食,一瓢飲,無惡不作,為禍他人。
貧苦百姓心心念念盼著官府體察民生疾苦,減免田租賦稅,然而等來的卻是新增的燒炭費、取暖費、農(nóng)作物毀壞懲罰費、房屋倒塌修繕費、道路清掃費……一時間,民怨盈涂,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書,痛陳民間疾苦,稱“春秋數(shù)載,民幾不知禾稼為何物,樹皮草根,早已蕩然無存。往來千里地,目之所及,皆鵠面鳩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莺∪溃瑲埓艟取鬲z慘狀也無非如此。臣等跪請陛下免賦稅,開國庫,放糧賑災(zāi),救萬民出水火。”
蕭堯收到奏折時,正用上好的鮮肉逗引籠中那只相貌丑陋,卻有個好名字的鳥——梧桐。這當(dāng)口,梧桐的胃里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對肉提不起一點興趣。蕭堯以為它是嫌棄肉上有芝麻大個黑點,遂命人換了新的,繼續(xù)逗弄。
顏槐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念著奏折,時刻留意著蕭堯臉色的變化。蕭堯笑道:“瞧你這沒出息的熊樣!一個破折子就把你嚇成這樣了?你知道這段話出自哪里么?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史書,以地方志為主,記載了歷朝歷代的大災(zāi)大難,寫得很是生動感人。這些老家伙是希望朕以史為鑒,逼朕放糧呢。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薅歼€沒有吃過人肉呢,這幫賤民倒先飽了口福。他們該感謝朕才是!”
顏槐玉忙五體投地,拜了三拜后情真意切地道:“老奴卑賤之軀,得圣上高看,方能活得有個人樣!圣恩深似海,老奴無以為報!老奴愿肝腦涂地,為圣上分憂!若圣上不棄,老奴舍得一身剮,身上的肉隨圣上選食!”
蕭堯開懷大笑:“你這老東西,一天天的就知道哄朕開心。起來吧!朕雖愛美食,對人肉卻不感興趣。朕此生的愿望有二:長生與鳳肉。除此之外,所作所為皆為消遣,權(quán)當(dāng)打發(fā)時日罷了?!彼槠鹦律瞎┑乃幫?,自言自語道,“前幾天上官離下葬了,宛瑜的身體養(yǎng)得足夠壯實了,他也該上路了。替朕賜套新衣給他,全了朕與他的父子情分?!?p> 顏槐玉想起蘇映雪給予自己的照顧和尊重,心中不忍,壯起膽子道:“有了新衣還得有美食,方能體現(xiàn)出您的慈愛。聽說八皇子很愛吃御膳房的點心,回頭老奴讓人送些過去,就說是您賞賜的。您看……行不行?”
“這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幾碟子點心么?朕早就吃膩了,你隨便送就是。不過那椒麻鹿肉酥就別送了,那東西不易得也不易做,很合朕的口味。還有進貢的雪玉白露羹,留給梧桐吧,它喜歡吃。你想吃的也都留著,誰也不送?!?p> “老奴都記著呢!圣上愛的東西,就是天王老子來了老奴也不會端上桌。梧桐是圣上的心頭寶,老奴自然也不敢虧著它。”顏槐玉嘿嘿笑了兩聲,又說,“老奴饞嘴,多虧有圣上看顧。圣上對老奴的好,老奴就是肝腦涂地也報答不了萬一!”
“老東西!”蕭堯踹了顏槐玉屁股一腳,笑道:“滾去做事吧,別在朕面前唱戲?!?p> 與此同時,魔界的民眾卻在以各種各樣傳統(tǒng)的、自創(chuàng)的、稀奇古怪的方式慶祝這場大雪的到來。春耕后,謝輕晗突然下令全國各地改種耐寒的作物,說自己得神明指點,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農(nóng)作物經(jīng)不住凍,無法存活。國民半信半疑,擔(dān)心貿(mào)然改種會導(dǎo)致來年糧食歉收。本著對謝輕晗的信任,家家戶戶還是改種了指定的作物。根據(jù)目前的情況看,來年又將是一個豐年。
停云居里,落英劍挽起的劍氣掃開空中的白雪,蕩起騰騰殺氣。雪落在花朵滿枝的梅樹上,簌簌有聲。謝輕晗頭頂冒煙,一身單衣薄褲已被汗水濕透。清心玉貼著他的肌膚,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擺動。
那日,謝輕塵歸來,將莫待的話悉數(shù)轉(zhuǎn)達。他知道莫待分析得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后談何容易。謝輕塵見他沉思不語,似難下決斷,忙拿出清心玉道:這是莫公子讓我?guī)Ыo你的,說是有一位故人向你問好。
看到清心玉的瞬間,他僵住了,思緒有片刻的混亂。謝輕塵連著喚了好幾聲,他才恢復(fù)正常,慢聲問:他還說什么了?
謝輕塵道:他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書案上的梅花如意釵。頓了頓,又問,梅花如意釵是怎么回事?你與他早就相識?
非也。他只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釵不過是我與他之間的一句玩笑話。
謝輕塵沒再追問,只說:莫公子明明被侍衛(wèi)重傷卻假裝沒事,不愿我們掛懷。又聽說他落下了咳血之癥,此生難離湯藥。你若有暇,記得寫信問候。
謝輕晗握玉的手緊了緊,半晌無言。之后,他寫信隆重感謝了梅染和季曉棠主持公道,沒有只言片語提及莫待,好像謝家兄弟能從瑯寰山全身而退,都是兩位上神的回護之功,根本就沒莫待什么事。
回憶很短,短到只有一場雪落的時間?;貞浐荛L,長到要用他的前半生去珍藏。他接住一點雪,看它們被體溫融化,再從指間滴落?;秀遍g,他似乎又聞見了蘭花繞指的香味。斂好心神,他練了一套劍法和兩套拳法,簡單洗漱后準(zhǔn)備批示新接到的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