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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雪長安道

第六卷:忘川117

風(fēng)雪長安道 舒涓 3188 2022-05-10 09:16:12

  陰陽地界是一道綿延數(shù)萬里,狀如巨龍,一望無邊,被一重又一重結(jié)界包裹了又包裹的萬丈深淵。以這道深淵為界,隸屬人間界的土地上是一帶被結(jié)界保護(hù)的雪山,被視為守護(hù)人間的最后屏障。這里的氣候與別處大不相同,四季就只剩一季——冬季,歲歲年年風(fēng)雪交加,寒冷徹骨的天氣比落鳳山更為糟糕。巴掌大的雪花無時無刻不在下,密得讓人睜不開眼??諝馐窒”。缓粢晃己芾щy。沒有花草,難見活物,山與雪相互為伴。

  雪山的盡頭是刀砍斧鑿的懸崖,滑不溜手,連鳥也站不住腳。當(dāng)然,這里也沒有鳥,只有數(shù)量很少的小獸,大型動物就更罕見。

  懸崖的對面是另一道懸崖,冥界就始于此。崖上那兩扇寬闊無比,鬼氣森森的大門上懸掛著十八個口吐白煙,青面獠牙的骷髏,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鬼門——從未有人活著走出的鬼門。門外有塊看不到邊際的巨石,平闊如海,供亡魂歇腳。

  鬼門外終年濃霧彌漫。遠(yuǎn)遠(yuǎn)望去,天與地昏慘慘連成一片,鬼門只剩影影綽綽的影。沒有陽光插足的縫隙,沒有風(fēng),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茫茫白霧,只有死亡般的靜寂。聽誤入此地的人說,到了晚上,這里的霧會化成鬼怪,抱怨、哭泣、尖叫、詛咒、咆哮、對罵……以各種方式瘋狂地發(fā)泄生前的不滿與不平,憤恨與怨懟。鮮少能聽見笑聲,即便有,也是癲狂而瘋魔的,聽不出絲毫快樂與幸福,就只剩悲慘和恐怖。

  穿過結(jié)界,梅染凝神朝對面望去,忍不住苦笑:人類的怨恨究竟有多重多深?連神的眼睛也無法看透。“這濃霧又喚作冥霧,為亡魂殘留的怨氣聚集而成,是冥界特有的。除了閻王,只有高階的鬼怪才能看穿虛實(shí)。我這就用靈力為你鋪路,你以最快的速度過到對面。在這個過程中,無論你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停留,更不能回頭!”

  “嗯,我記住了。”莫待注視梅染的背影片晌,柔聲道:“先生,我有事想跟你商量?!?p>  “什么事?你說?!泵啡净仡^,莫待上前一步,吻上他的唇。一顆丹丸落進(jìn)他的嘴,順著他的喉嚨滑入他的胃。莫待環(huán)住他的腰,雙手緊貼他的背心,將內(nèi)力送入他的身體,催化丹丸。

  無論如何梅染也想不到,莫待會有此舉動。剎那間,周遭死寂一片!身體失去平衡與重量,被某種無法掙脫的東西拽著墜向深淵。梅染的血已凝固,思想已空白。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雪花飛舞,只覺得頭重腳輕,無比眩暈,渾身上下提不起半分力氣,好似就要倒地不起。傳說中神界戰(zhàn)力最強(qiáng)的神,竟然被兩片小心翼翼的、冰涼的、顫抖的、羞澀的唇擊敗了!對著莫待明亮的眼眸,他用盡力氣艱難地?fù)Q了口氣,血液開始緩緩流動。他努力思考卻沒辦法思考,只是癡癡地、癡癡地站著,癡癡地盯著莫待,癡癡地看他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化為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淡淡笑意。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又仿佛過了千世萬世。待丹丸化凈,莫待離了梅染身前,雙膝跪地:“莫待死罪!請先生責(zé)罰!”

  梅染的眼珠終于能自由轉(zhuǎn)動了。他看著跪在面前的人,看他瑟瑟的單薄身軀,看他向自己磕頭賠禮,心中涌起陣陣甜蜜的哀傷:“你……為何?”他欲扶莫待起身,才發(fā)現(xiàn)手腳無法動彈?!霸趺磿@樣?你給我吃了什么?仙人墮?”

  “先生莫?dú)猓∠壬`力深厚,這仙人墮只能困你些許時間,于身體并無損害?!?p>  “我不是怕身體有損……你起來說話。”梅染重重嘆了口氣,“能不能改改你這動不動就賠禮道歉的毛病?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那些上古的妖獸還要面目可憎?若不是,你為什么要怕我?”

  “因?yàn)閻鄞?,所以敬畏。”莫待說著將靈犀套上梅染的手指,“武器之類的東西帶不去冥界,請先生替我保管。”

  “既然知道帶不去,為何不放在草堂?”

  “怕先生看出端倪,有了防備?!蹦齽恿藙用啡镜氖宙?,仿佛聽見清脆的鈴聲在耳邊回響:“懇請先生陪我來冥界,并非想借用先生的靈力助我去閻魔殿,而是想請先生替我守住肉身,別讓它被冤魂野鬼拖去做了容器?!彼鲆坏婪浜脱滔拢〕鲦i魂簪刺入胸膛,一手掐訣一手畫符,念出一段聱牙詰屈的咒語。伴隨著清亮的鳳鳴聲,簪頭的紅光暴漲,當(dāng)頭罩下,將他的身體和魂魄剝離。

  梅染大驚失色:“離魂大法!你怎么會知道鎖魂簪的用法?”

  莫待笑道:“從前不知道它的真身,也就沒留意它的用法。后來有一天,有個暴脾氣的老頭跟我說,它是四神器之一的轉(zhuǎn)魄,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p>  “我都已經(jīng)來了,你為何不讓我陪你前往?”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讓先生涉險(xiǎn)。只是后來擔(dān)心凌寒回來見不著我的尸骨會難過,也怕他為我與冥界不睦,這才厚著臉皮麻煩先生。這離魂大法是以陽壽為代價,換取十二個可自由支配的時辰,稍有不慎施術(shù)者就會命歸黃泉。我沒有必勝的把握,若因此喪命,煩請先生將我?guī)Щ亟慌c凌寒,替我跟他說對不起。另外,如果將來魔界遇上了難處,望先生護(hù)謝家人周全。尤其是謝三公子,他對我有大恩,始終是我心頭的牽掛?!?p>  梅染的頭扭向一邊,不去看他:“真會使喚人!你如何安置顧長風(fēng)?”

  “我若死,長風(fēng)必不獨(dú)活。他會追隨我于地下,我不必再為他考慮?!?p>  “你替他們都想周全了,怎么不替我也想想?”梅染雙目含悲,咬牙切齒地道,“難不成我在你心里還比不過謝家的人!”

  紅光凝為一點(diǎn),落在簪頭的鳳眼里,亮如天將破曉時的啟明星。莫待吐出幾口血,向地上倒去。鎖魂簪插在他的胸口,通體血紅,像是被燒紅的烙鐵。“先生身處結(jié)界外,必定有鬼怪前來叨擾。先生切莫以我為念,保護(hù)好自己方為上策?!?p>  梅染抱起莫待的身體原地坐下,才發(fā)現(xiàn)手腳可以動了。他的臉冷得像身后的雪山,聲音也像是雪山深處的山石,冷硬得令人畏懼:“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我心中有數(shù),不用你來安排!”

  莫待看看已成為鬼魂的自己,笑著拽了拽梅染的衣袖:“先生別生氣,先看看你懷里的人。”無論他如何使勁如何拉扯,也不見梅染的衣服有何變化。

  離魂大法分離出的魂魄,得進(jìn)了鬼門關(guān)后才能恢復(fù)生前的戰(zhàn)力,這叫起死;回魂時,魂魄必須先回到肉身,施術(shù)者才能使用生前的技能,這叫向生。這也是莫待等梅染出了結(jié)界才開始施法的原因。不然,待到回魂時,他是沒辦法穿過結(jié)界的。就好比眼下,他僅僅只是有形無實(shí)的魂魄——一個連頭發(fā)絲也捻不起來的魂魄。

  梅染感受到他的心跳,驚道:“你沒有完全剝離?難怪吐了那么多血!”

  “是。”莫待笑瞇瞇地道,“如果我死翹翹了,恐怕先生很快就會將我置之腦后,把我在草堂的房子讓給別人,說不定還會將飯團(tuán)送人。我才不要!于是我就想了這個辦法,留下一魂一魄跟著先生混吃混喝。鎖魂簪分離出的魂魄永生不入輪回道。這樣的話,我也就可以永遠(yuǎn)跟著先生了?!?p>  梅染心痛難忍,眼睛越發(fā)紅了:“不入輪回道,你就無法再世為人!你不知道么?”

  “知道?。】墒亲鋈擞惺裁春??既不能縱享七情六欲,也不能恣意地海闊天空。有什么可稀罕?我就想待在草堂吃吃喝喝,不行么?”莫待的腮幫子鼓得老高,像是氣極了,“你我可是有契約的,草堂是我的家,你不許賴賬!”

  梅染的眼眶滾燙,像被地獄業(yè)火燒著。他的身體也劇痛無比,像是被人凌遲了。他說不出話來,只低頭默默看著一息尚存的人,早已亂了方寸。他不能移步,小半步也不行,只能死守原地等待。否則,就算莫待即刻回魂,也回不到身體里去。

  “先生信我,十二個時辰內(nèi)我一定回來。畢竟,我不愿長風(fēng)為我殉葬,不愿凌寒為我悲傷,不愿謝三公子斗嘴無對手,更不愿先生身邊換了旁人?!蹦P腿坐在梅染面前,溫聲道,“我已聽見地獄使者的腳步由遠(yuǎn)而近,先生不與我道別么?”

  “我等你回來!”

  “嗯!”沉默一陣后,莫待又說,“昨日先生問我與凌寒何時相識,我現(xiàn)在就回答先生。我七歲生日那天,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凌寒。那天,是七月初七,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凌寒至今不知道我與他同生,也不知道我本姓慕名語遲。莫待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方便江湖行走才起的,先生切勿跟他講。假如能活著回來,我想親口告訴他?!?p>  慕語遲?語遲……梅染翻來覆去念著這個名字,竟有些癡了。

  濃霧里傳來鐵鏈響動的聲響,還有一男一女罵罵咧咧的聲音。

  四目相對,莫待在梅染的眼里看到了切膚的痛苦,梅染在莫待的眼里看到了隱隱的不舍。莫待雙目濡濕,柔柔淺笑:“想我這一生,有長風(fēng)可依,有輕云可信,有先生可親,有凌寒可愛,足矣!倘若我不能按時回還,還請先生速回仙界!萬不可多生事端,更不要與冥界結(jié)怨!否則,我死也不安心!”

  “我有分寸……”梅染低了頭,心慌神亂。

  陰風(fēng)四起,濃霧向兩邊分散,現(xiàn)出一條長長的甬道。一個又高又瘦臉胖得出奇的白衣女人和一個又矮又胖臉瘦到脫形的黑衣男人拖著鐵鏈凌空而來。那女子的五官分開來看算得上周正,只是長在同一張臉上就有些滑稽。她大約敷了三寸厚的胭脂七寸厚的粉,使得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都能讓她掉粉無數(shù)。大概是出于對妝容的考慮,她總是面無表情,連眼睛都很少轉(zhuǎn)動,僵在眼眶里像兩個玻璃珠子。男子渾身黢黑,像是將鍋灰均勻地涂抹上每一寸肌膚后又在煙囪里鉆了幾回,除了眼珠上有米粒大小的一點(diǎn)白,連牙齒和牙齦都是黑黢黢的。凹凸不平的臉頰像雨滴敲打過的沙丘,每一處洼地都能蓄水每一座高坡都能曬谷。他似乎很怕女人的粉掉在他的衣服上,無時無刻不以戒備的眼神盯著女人的臉。

  不消多問,這二位就是黑白無常無疑了。莫待想起初見小暖時他調(diào)侃自己的話,決定回去就買糖葫蘆給他。

  梅染瞬間就隱身不見了。莫待換個地方蹲成一團(tuán),倉皇四顧的模樣像誤入虎口的小羊羔。

  “呔!你是哪里鉆出來的游魂?竟敢在此處晃蕩!”黑無常抖動鐵鏈,喝道,“還不趕緊跟俺走!”

  莫待哭喪著臉,任黑白無常如何奚落作弄,粗暴地將他捆成粽子拖拽著前行,始終一聲不吭,那樣子就和良善人無意間犯下罪惡后表現(xiàn)出的惶恐不安與后悔不迭一模一樣。

  黑無常哼道:“咋,覺得委屈了?啥委屈?說說?!?p>  莫待低垂著頭,涕淚長流:“咱不……不敢委屈?!?p>  “不敢委屈?那就是說你還是有委屈了?防衛(wèi)過當(dāng)了?”

  莫待哭哭唧唧,半天也沒給出明確的答案:“請問尊使,什么樣的人是好人?”

  看黑無常的反應(yīng),這個問題顯然無解。他踢了莫待一腳,喝道:“這么深奧的問題你得去問小閻王,他最能分清好人與壞人?!?p>  白無常冷哼兩聲,白眼珠就更多了。

  莫待嚇得猛一哆嗦,再也不敢說話了。他見黑白無常每前進(jìn)一步,身后的甬道就被霧遮住一段,亦步亦趨如鬼影隨行,忙加快了腳步,生怕落后。

  霧越來越濃,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物的惡臭,熏得梅染差點(diǎn)吐了。他關(guān)注著鳳眼的變化,不理睬耳邊那些如蛇吐信的嘶嘶聲,坐得比三生石還端正。莫待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里,跟睡著了沒兩樣。

  “啊……這個身體太新鮮了,終于讓奴家等到了!奴家好想要!”女人嬌媚而妖嬈的聲音宛若催情春藥,聽得人心神蕩漾,血脈賁張?!扒魄七@長相,這身段,這氣度……可饞死奴家了!”

  “你想要,我就不想?你試圖回陽多次都沒成功,恐怕你的肉體早就爛成泥了。就算你借尸留魂,遲早也是死。何苦浪費(fèi)?不如把他給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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