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提前備好酒,請他喝過癮?!泵啡究戳丝茨男δ?,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兩人的談話剛告一段落,憶安就從七星湖回來了。他遵照莫待的吩咐拜見了雪重樓,得到的答復是:七星湖今夜風平浪靜,一切正常。其余各處的守衛(wèi)也相繼傳來消息,都說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雪凌玥得到消息后又派展翼仔細搜查一番,確認無事方才罷休。
禁地門口,余歡捧著一套衣裳等在桃樹下。見兩人歸來,忙上前見禮:“先生,衣服整理好了?!?p> 梅染將那朵黃花放在衣服上,進桃林去了。
余歡微笑道:“這是公子的新衣,請過目?!?p> 莫待很意外:“我的?不是吧?給我地方住,還給我新衣服穿,這么好?”
“公子喜歡就好?!庇鄽g看向桃林,遲疑片刻道,“冥界之行,望公子三思!”
“上神怕先生有損?還是有別的擔心?”
“冥界的路崎嶇難行,我怕先生有損。公子若能取消行程,或者找別人陪同前往,余歡不勝感激!”
“這一趟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除了先生,我誰也信不過。抱歉!”
“其實我很清楚,就算公子找別人同行,先生也會暗中跟著去。我這么做不過是心存幻想,試圖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心罷了。”余歡看著那衣裳,欲言又止。
“上神該有這樣的私心才對。先生有你,是他的福氣?!蹦е路M了桃林,邊走邊吹口哨,吹的是上次他為梅染譜的那首曲子。
沒看見梅染,莫待直接去了冷泉,準備沐浴更衣。
冷泉舒筋活脈,祛毒療傷的功效名揚三界,卻是草堂里功效最單一排位也最低的。當初梅染讓莫待在眾多湯泉里選一處作為他的專屬浴泉,他一眼就相中了位于草堂最深處的冷泉。之后任憑梅染如何推薦功效更強大、環(huán)境更優(yōu)雅的去處,他都不為所動。梅染問他為何偏愛此地,他笑言:這里的桃花常開不敗,無關情愛也無關姻緣,有凡塵俗世的熱鬧景象,可以任我蹂躪。
平心而論,冷泉不是草堂里最美的,也不是最差的。在莫待看來,這是最適合他的地方,足夠安靜,足夠冷僻,足夠私密,連梅染也很少到此。他給這片桃林取名為笑春風,在最順眼的那株桃樹上掛了親手寫的牌子。飯團問他何意。他說,我沾先生的光平步青云,春風得意,做夢都能笑醒,笑春風最合我的心境。飯團知道他沒說實話,強烈抗議,說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客棧酒肆,也容易讓人誤會成秦樓楚館。莫待得意極了,笑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鳳來客棧的合伙人,將客棧開遍三界是我和長風最大的夢想。這笑春風就當是我獨自開的第一家店了。至于秦樓楚館嘛,也是不錯的選擇。只是目前我還沒有物色到中意的頭牌姑娘,暫且按下不表。不過,自古煙花柳巷最見人心,我還真想試試。長風多半不會同意我在店里干活,他常說我的脾氣不適合迎來送往。飯團扔下一句“長風長風……你眼里只有顧長風”就走了。從此,冷泉的桃林被正式命名為笑春風。
放眼望去,笑春風依山傍水,平坦闊大,燦如流霞。這里的桃花一半粉紅一半粉白,從遠到近,由深及淺,像一條香氣撲鼻的胭脂河。嫩綠嬌翠的葉子點綴其間,花葉相輝,始終是新鮮不經(jīng)風霜,百媚千嬌的模樣,一不留神就會被迷了眼。第一次見這桃林時,莫待輕嘆,天上地下最美的桃花怕是都關在這禁地了。梅染難得地露出了明亮的笑容,似乎對他的話深表贊同。
一只大白兔領著七八只小白兔蹦蹦跳跳地朝冷泉跑去,想照一照自己美麗的面龐。莫待縮成小小的一團蹲著,吐著舌頭赤腳垂手,像放在冷泉邊的石像。他打算學獵犬捕獵,抓兩只兔子回去玩。那大白兔見過他多次,知道他是人非石,隔著老遠就已擺出逃跑的姿勢。
見計策落空,莫待索性汪汪兩聲,驚得大小兔子東奔西竄。他大笑著拔下身上的針,將脖子以下的地方全部浸入水中,閉了眼小憩。在這里,他不用擔心有人突然闖入。放眼整個仙界,沒人能破梅染的結(jié)界,也沒人有膽擅闖桃林禁地。
桃花飄落在冷泉上,隨波逐流,流向遠方。
老梨樹已落光了葉,光禿禿地佇立在花繁葉茂的桃林中間,突兀蒼老,格格不入。長長短短,形態(tài)各異的影落在地上,像游戲得累了的蛇,附身在靜默大地上。梅染撫摸著鐵青色的樹皮,一圈一圈繞著梨樹轉(zhuǎn),似乎在訴說,在祈禱,在告別,在寄托。
忽聽得一聲長長的口哨聲,莫待追著一只身有五色,青藍色羽毛為主的白頭小鳥出了笑春風。他披散著水淋淋的發(fā),光著腳在林間飛馳,一會樹梢,一會地上,一會花間穿行,一會空中翻騰,腳不沾泥。他只顧著追鳥,沒留神從樹后轉(zhuǎn)出來的梅染,一頭撞了上去,撞得那朵別在他耳邊的黃花亂顫。梅染稍微扶了他一下,迅速松手:“頭發(fā)還在滴水,怎么不擦干?”
“太費勁,懶得理?!蹦矫胩煲矝]有看見那只鳥,很是不甘心。“這家伙跑得比我還快。再讓我看見,我定抓了給飯團做油炸小鳥。”
“那是青鳥,以速度著稱,三界內(nèi)鮮少有人追得上?!?p> “先生也追不上嗎?”
“我說,鄙視我也要有個程度?!泵啡灸贸鼋z帕遞過去,“怎么跟孩子似的,一點不懂得照顧自己……”他的目光從黃花移到莫待的臉龐,又從臉龐移到腳,突然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莫待跳上梨樹,找個喜歡的樹杈靠了,笑道:“我是江湖流浪客,皮糙肉又厚。此等小事,先生無須在意?!彼问幹鴥蓷l腿,吹著口哨,目光追著云彩跑。
門口有聲音傳來。梅染道:“雪千色找你,可能要跟你說凌寒的事。”
“知道了。”莫待磨蹭了好大一陣子才下樹,慢步向前。
梅染攔住他問:“剛才還好好的,怎么這就沒精神了?”
“不想見她,煩。”莫待皺眉道,“都能猜到她要說啥。”
“不想見就不見,我打發(fā)她走。她應該也沒什么要緊事。”
“不行的。好歹她是凌寒的妹妹,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p> 梅染無聲嘆息:“既然要見就精神點,過來把頭發(fā)挽好。”
莫待在花叢里扒拉出半截樹枝,折下較直溜的一段當發(fā)簪。
“鎖魂簪呢?”
“收起來了。”
“為何不戴?”
“太招搖了?!?p> 梅染拔下頭上的發(fā)簪,不由分說替莫待束好發(fā):“我姻緣殿的規(guī)矩:見外人不可垂頭喪氣,不可披頭散發(fā),不可衣冠不整?!彼陌l(fā)簪與鎖魂簪很像,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差別。
莫待笑了:“大神月老的發(fā)簪居然戴在我一個寂寂無名的窮小子頭上,這事值得我炫耀一輩子!”他趕在梅染說話之前開溜,生怕又被教訓。
桃林門口,雪千色玩著發(fā)辮,不停向桃林張望。見莫待出來,忙轉(zhuǎn)過身去欣賞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莫待開門見山,省了客套:“三公主找我有事?”
“二哥今天捎信回來,說他過幾天就回瑯寰山。”
莫待展顏道:“那太好了。他身體可好?”
“好,就是惦記你,問你怎么突然搬來草堂了?!?p> “這件事我自會跟他解釋?!?p> “你……你一個人回來的?”
嗯?莫待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見她面帶羞色動作也忸怩,完全沒有平日的嬌蠻跋扈,腦子里靈光一閃,差點沒管住嘴。我的老天爺!這都誰跟誰啊?爛桃花也不能爛到這個份上吧!嘖,謝三公子的女人緣可真不錯……他不動聲色觀察著雪千色,心中盤算的事早已與兒女私情無關:此女執(zhí)拗,認定的人和事都不會輕易改變。如果能好生利用她對謝三公子的這點好感,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幫上大忙。得,讓我來探探底,看看這桃花爛到什么程度了,是否值得一試?!氨緛碇x三公子要與我同行,又想著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待在瑯寰山學符咒術,不能隨便外出,就想多留幾天陪陪家人。再過三五天,他也就到了?!?p> 雪千色跺著腳道:“你說這些干嘛?誰要知道他的消息!”
“對不住,我說順嘴了。我這人就這毛病,很容易啰嗦?!?p> “管好你的嘴!梅先生最不喜歡聒噪的人,被他討厭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毖┣吡藘刹接只剞D(zhuǎn),“他怎么突然戒酒了?”
莫待暗道好家伙,怎么連喝不喝酒都關心上了!“你是問謝三公子?”
“對!”雪千色極不耐煩地道,“問你句話而已,能不能痛快回答?”
“我不是故意裝糊涂,是沒想到三公主會問這個。三公主知道的,我這人臭脾氣,不愛過問旁人的事,自然也不關心他為什么戒酒。或許是覺得酒害人?或許是喝得厭煩了?或許是為了某個人?誰知道呢?!?p> “虧你還有臉說是他的好兄弟!連與他切身相關的事都搞不清楚!”
莫待一點不生氣,脾氣好得出奇:“是,是我不對。早知道三公主有此一問,我就該好好打聽打聽?;仡^我問問他,有答案了第一時間告訴你。”
梅染聽得直皺眉:為了凌寒,你是真能忍!換個人這么啰嗦無禮,怕是早已被拍暈扔進垃圾堆了。
雪千色傲嬌地哼道:“關我何事!誰要你巴巴地來告訴我!”
莫待撓撓頭道:“是我多事了。我領悟錯了三公主的意思?!?p> “你倒是會找補,這么快就給自己備好了臺階。”
莫待笑道:“我這也是不想惹三公主不高興嘛?!?p> “你為什么戴著梅先生的發(fā)簪?你的鎖魂簪呢?”
“鎖魂簪太貴重,我怕被人惦記就收起來了?!蹦@訝于雪千色的眼力,忙動了動露在外面的半截腳指頭,“聽聞公主召喚,我連鞋都沒顧得上穿就跑出來了。我只有一條發(fā)帶,洗了還沒有干,只能抓先生的簪子先戴了,一會兒還得向先生賠罪?!?p> “二哥不在,你缺什么就跟我說。別動梅先生的東西,小心被罵!那可是罵起人來不留一點情面的主!你挨罵是小事,我二哥的面子下不去。”
莫待連連拱手:“多謝提醒。我以后再不會了?!?p> “二哥為你已與母后吵過好幾次。你莫辜負他!”不等莫待回話,雪千色已離開。
莫待雙唇微動,勾出一絲露骨的嘲諷:憑你,也配?他想著謝輕云,想著在魔界的點滴時光,竟沒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個人。梅染看了他很大一陣,見他根本沒留意自己,心里著實不好受,冷聲道:“你在想什么?”
莫待回神,摘下發(fā)簪還給梅染:“想睡覺了?!彼苌淼臍庀⒑芾?,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還有壓抑的難以排遣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
梅染斂目不語,眼看他一步步越走越遠。
夜風微涼。抬頭望,草堂里春色滿園,月色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