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槐玉笑道：“理是這個理，可咱們圣上并不是一個按常理處事的人。奴才斗膽勸娘娘一句，凡事小心為妙。”

　　“本宮明白公公的意思。圣意難斷圣心難測。別看本宮今天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似的熱鬧，誰知道明兒會是怎樣的光景？本宮想體體面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多活幾年，就得有個援手的。即使圣上知道了要責(zé)罰，本宮也甘之如飴?？傆幸惶焓ド蠒?，本宮所求并非高位，不過是讓自己活得舒服點?！绷拄骠鎿崦W發(fā)，盡顯小女人情態(tài)，“誰叫本宮年紀輕，經(jīng)歷的人情世故少，貪生怕死沒活夠呢！”

　　“娘娘年紀雖輕，看事卻通透。難得，實在是難得??！”顏槐玉想起莫待說的那番話來，心想：果然，人不為己，后悔莫及。翩妃正得寵，賢王又得勢，何況翩妃在宮外還有江湖人做后援。他們聯(lián)手，怕是沒其他皇子的湯喝了。“在宮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奴才是知道好歹的。煩請娘娘轉(zhuǎn)告賢王殿下，奴才叩謝他的恩賞。”

　　“本宮一定轉(zhuǎn)達。對了，莫公子托本宮問問公公，府上的奴婢用得可還順手？倘若不如公公的意，全部換掉就是了。莫公子說了，日后公公府上一年四季的一應(yīng)開銷，包括打賞給下人們的賞錢，他都全包了?！?p>　　饒是顏槐玉天天跟著伺候蕭堯，見慣了出手大方的主子，也還是驚訝不已：“這……這哪成?。靠刹桓以僮屇悠瀑M了！奴才不是那貪得無厭的人吶！”

　　“公公見外了不是？有事你盡管說，他自會替你周全，你安享就是?！绷拄骠娴淖旖嵌哑鹨馕恫幻鞯男θ?，“他這個人吶，人傻錢多，公公別跟他客氣。他那么多錢，幾輩子都花不完，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小妖精！”

　　“娘娘說笑了?！鳖伝庇裥Φ?，“日后莫公子有事，奴才自會投桃報李，全力以赴?！?p>　　“他一個江湖人，有事也該找他那幫子江湖兄弟幫忙，勞煩公公作甚？”說著，林翩翩的眼角浮起一抹愁云，又道，“倒是本宮有件事想請公公通融一二?！?p>　　顏槐玉得了莫待天大的好處，不抓點他的把柄在手里終歸不踏實。此刻聽林翩翩說有事相求，正中下懷：“娘娘的事就是奴才的事，娘娘只管吩咐?！?p>　　“典獄司的張仲春因與圣上意見相左，前幾日被下了大牢，性命堪憂。本宮落難時，得他一飯之恩才得以活命。如今他有難，本宮也不好做那忘恩負義之人。公公若是方便，叫他少受些監(jiān)牢里的陰私手段。若是為難，這話就當(dāng)本宮沒提過?！?p>　　“娘娘放心，奴才心里有數(shù)?！闭f完這句話，顏槐玉就抱起箱子出宮去了，走的是偏門。

　　晴川吩咐宮女鎖好宮門就去安置，又里外里轉(zhuǎn)了幾圈，確定沒有閑雜人了才拿出一封信來：“娘娘，這是莫公子剛送進來的消息。您看需不要馬上處理？”

　　林翩翩看完信，放在燭火上燒了：“他還是要我出走皇城，保全性命?！?p>　　晴川面露喜色：“這是不是意味著謝家就快舉事？那這里就沒有我們的用武之地了，我們可以安心離開了！”

　　“江山易主這樣的事，塵埃落定之前誰也說不好會有什么樣的變數(shù)，我必須留到最后一刻。莫公子要我走，是不希望我牽涉其中，不代表其它?！绷拄骠嫒嘀W角慢聲道，“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一個跟我素昧平生的人連來三封加急信函，勸我離開？難道他與林家有舊？”

　　“不管他是誰，他都是為您好，您該聽他的。這宮里哪個是善茬？趁早抽身，遠離那些鉤心斗角和爾虞我詐，保全自己確實是當(dāng)務(wù)之急?！?p>　　“別再勸我了，我不走?！绷拄骠嬲脉探痂C子扔到地上，咬牙切齒地道，“蕭堯老賊殺我摯愛，誅我滿門，屠我林家和慕家將士，我與他不共戴天！若窮我畢生精力，也奈何不了他，我就在落鳳山自刎謝罪！”

　　“可是……”晴川想說：眼下已是鳳歷二十六年的冬天，已經(jīng)過了太久了！

　　“沒什么可是！蕭堯不死，此心不滅！”林翩翩厲聲道，“我愿意聽蕭旸差使，是因為借他的路我能以最快的速度走到蕭堯身邊，并非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更不是非他不可！我不否認，莫待大才槃槃，高瞻遠矚，心智非常人能比?？稍偈遣湃A橫溢的人，一旦和皇權(quán)扯上關(guān)系，也就高尚不到哪里去。你真以為他是為我好？他是怕我婦人之仁，意氣用事，壞他的事。即便他是真心為我又如何？二皇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蕭堯?qū)ξ业囊尚模^不會放任一個已成為寵妃的細作遠走他鄉(xiāng)，讓他雞飛蛋打，白忙一場。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格，他會不擇手段，趕盡殺絕，以除后患。”

　　“天下這么大，總有他找不到的地方?！?p>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走出這宮殿，離了這皇城，我就是個普通百姓，能到哪里躲清靜，享安寧？”林翩翩攥拳、松拳，反復(fù)幾遍才讓情緒緩和下來，“皇后一黨經(jīng)營多年，根基深厚，想剪除他們的黨羽談何容易！謝輕晗想成事，宮里就必須有一個我這樣的人。你明白了么？”

　　“道理是這樣沒錯?？砷w主早就來信，說她已和莫公子達成協(xié)議，我們都必須聽莫公子調(diào)遣。如果我們不走，會不會妨礙他們之后的計劃？”

　　“不會。上一封回信我已表明了態(tài)度，事不成，不離宮。等會你去給淑妃娘娘遞話，就說除了藥引，她要的藥已齊備。只是這藥有沒有不良反應(yīng)尚不清楚，請她斟酌，慎服?！绷拄骠鎳@道，“張仲春有濟世之才，又公正無私，一心為民，能救下他也算是功德一件?！?p>　　“奴婢知道了。”晴川一邊伺候林翩翩寬衣一邊道，“奴婢有一事不明，淑妃娘娘為何不許四皇子參與朝政？她真不希望他當(dāng)皇帝？”

　　“傻丫頭！”林翩翩捏了捏晴川的臉蛋，“她這是以退為進，避其鋒芒，不做無謂的犧牲。淑妃出生將軍府，從小熟讀兵法，智謀和武藝勝過她幾個哥哥。她本想疆場殺敵，保家衛(wèi)國，奈何一朝被選入皇宮，從此陪王伴駕，成了這高墻內(nèi)的女人。她進宮沒幾天，她父親慕容老將軍就掛印辭官，帶著一家老小解甲歸田了。這一行為表明了慕容一族無意皇權(quán)的態(tài)度和決心，引得圣心大悅，直接封慕容瑤為妃。后來，太子暴斃，太子之位長時間懸而未決。于是，圍繞帝位展開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淑妃深知官場水深，且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便讓四皇子縱情江湖，遠離朝堂，躲開這些血腥算計。”

　　“在勢單力薄之時，保全實力以圖來日，這確實是上策?？扇绱艘粊恚珏锬镌诔幸簿蜔o人可用了?！?p>　　“怎么可能無人可用？朝中的老臣大半都與慕容家淵源深厚，后起之秀大多數(shù)皆是這些老臣的子孫后輩。說來說去，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即便老將軍不在朝為官，四皇子不刻意結(jié)交，只要淑妃發(fā)話，他們都會遵從。淑妃只要保住自己和四皇子，活得比蕭堯長就贏了?！?p>　　晴川一聲贊嘆：“胸中有丘壑，立馬振山河，不愧為將門之后！”

　　“是??！忠良之后，將門之后，名門之后！這宮里唯一一個我不想傷害的女人，就是淑妃。她半生金戈鐵馬，血戰(zhàn)沙場，是個忠勇的奇女子！她的祖輩和我林家一樣，世世代代都是鐵骨錚錚的忠臣良將！”林翩翩深深嘆了口氣，聲音中的無力感讓晴川揪心，“奇女子如何？忠臣良將又如何？如今的昭陽國，朝廷選拔人才的制度如同虛設(shè)。從蕭堯到大小各級官員，有幾個不是以自身的利益為中心，任人唯親？沒點家世，沒點背景，就是有改天換地的才華也只能在庸碌中打滾，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混個溫飽就算不錯。放眼望去，滿朝文武，錦繡燦爛，卻無有志之士的容身之地，堪當(dāng)大任者更是寥寥無幾！可悲啊！”林翩翩握著一把準備進獻給蕭堯的短劍，已掩飾不住怒其不爭的情緒，“想當(dāng)年，寧王，溫侯，慕容府，鳳舞山莊和林家，被稱為護國柱石，各守一方平安。那時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yè)，那是多么的輝煌與榮耀！這才過了幾年，溫侯稱病辭官不做，慕容老將軍退居田園，鳳舞山莊和我林家被滅門，只剩寧王獨木難支。老祖宗浴血守護的大好江山，終究是敗了！可憐百姓無辜，老無所依，幼無所養(yǎng)，如生活在油鍋火海，日日煎熬……”

　　“天命難違。娘娘不必太傷感，保重身體要緊。”

　　林翩翩斂好心神，懨懨地道：“無法扭轉(zhuǎn)乾坤，再傷感也是徒勞?？蓢@林慕兩家數(shù)萬熱血忠魂的好兒郎，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卻枉死在了君王的疑心和猜忌里！”

　　主仆二人又說了一會體己話，晴川伺候林翩翩躺下，遞給她一塊雪白的絲絹就焚香去了。林翩翩取下梅花釵，用絲絹包好放在枕頭下，閉目等待夢神前來相約。絲絲縷縷的煙將梅花清寒的香氣送到宮殿的角角落落，林翩翩深吸一口進肺腑，喃喃細語：公子，今宵夜寒，記得加衣……

　　后半夜，下了一場小雪，天還沒亮就停了，只在草葉上積了薄薄一層。

　　還有兩個時辰才到請安時間，鳳藻宮的宮人已將宮殿內(nèi)外收拾妥當(dāng)。那么多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地干活，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他們各忙各的事，相互間沒有言語，只偶爾用眼神交流。這些伺候皇后的人進宮已有些年頭，年齡不大卻老成持重，深諳少說話多做事，尤其是多做合主子心意的事才可能活得久一點的道理。他們不像剛進宮的新人，對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新鮮，做什么都想問原由，話多，問題多，天真的想法也多。他們的好奇與新鮮，早就被死亡的恐懼剝離得一干二凈了。曾經(jīng)的天真想法最后都變成了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念頭：別出錯，別礙眼，更別成為棋子，盡可能活著出宮。

　　管事的內(nèi)外檢查了幾遍，確定所有事都無可挑剔了，才示意離開。烏泱泱一大群人魚貫而出，依舊沒有一點響動。

　　鳶蘿端來剛燉好的參湯，試好溫度才遞到上官媃手中：“皇后娘娘，這是太醫(yī)新?lián)Q的方子，您試試看。”

　　上官媃揉著太陽穴道：“先放那兒吧，本宮現(xiàn)在沒胃口?！?p>　　“娘娘還在為淑妃的事煩惱？這事得等時機，急不來的?！?p>　　“本宮知道急不來，得等?？杀緦m就是氣！想起那幾個賤人急不可耐地在淑妃跟前示好的嘴臉，本宮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沒晉封她們就這樣，等真封了還得了？還有顏槐玉那老狗，竟三番五次推了本宮的賞！”

　　“宮里的人心本來就是墻頭草見風(fēng)倒，娘娘不早就見慣不怪了么，又何必感慨？”

　　“是??！早已看慣人心涼薄，也還是忍不住要感慨。人吶，不怕看不透，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也未嘗不是福氣。就怕看透了還放不下，白白折磨了自己，那才叫辛苦，才是不值。”

　　“既然娘娘已經(jīng)看透了，就不要再傷懷了，還有很多大事等著您去做呢！”

　　“本宮知道。本宮也只是嘆一嘆而已，不會往心里去?！鄙瞎賸Y在鳶蘿的伺候下勉強喝了兩口參湯，就不愿再喝了。“賞淑妃的首飾你親自去挑，別舍不得。”

　　“奴婢早就備下了。”鳶蘿正準備拿給上官媃過目，就有宮女來報，說眾嬪妃等著給皇后娘娘請安。上官媃略微沉吟，讓鳶蘿重新盛了參湯放在自己手邊，才讓眾人來見。

　　宮女挑開門簾，燕肥環(huán)瘦，清一水的美人如風(fēng)扶弱柳進到殿內(nèi)，按照各自的位份站好位置，動作整齊劃一地跪倒在地，進行著每天的必修課。上官媃儀態(tài)端莊地行使著皇后的權(quán)利，溫柔隨和得像只沒脾氣的老貓：“今兒天冷，妹妹們不辭辛勞前來請安，辛苦了。本宮這里無事，都散了吧?；厝ズ煤门瑒e著涼了?！?p>　　“妾身多謝皇后娘娘關(guān)懷。”道謝的聲音齊整得堪比跪拜的動作，匯集在一起頗為響亮，壓根聽不出誰是誰。

　　“伺候的人要多用心，隨時想著替主子增添衣服。一個個春芽似的美人兒，可經(jīng)不起這天寒地凍的折騰。誰要是不用心做事惹得主子頭疼腦熱了，本宮絕不寬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