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手提電話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我就來到了縣城汽車站。我搭上第一班開往老家鎮(zhèn)上的客車,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家鄉(xiāng)的場鎮(zhèn)。這天正逢趕集,大多外地打工的人們都在春節(jié)期間回到老家來過年,街道上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商店里不是賣年貨,就是賣鞭炮和春聯(lián),到處紅紅火火,熱鬧又嘈雜。我無心逛街,只在車站旁邊買了點香、燭,放進從縣城帶回來的裝著煙酒的口袋里,直接往老家趕。
步行一個多小時,我就到了村口。我抬頭往父親的墳地望去,遠遠看到父親墳前有兩個人影,會是誰呢?我沒回老房子就直接往山坡上的墳地趕去。原來是幺爹江路帶著幺嬸來這里給父親來上墳。去年春節(jié)后我在廣東就收到幺爹的信說他過年時已經(jīng)為父親的墳地壘過新土,并焚香祭拜。
“哇,江冰?你怎么回來了?”江路遠遠就認出了我,他興奮地叫道,“我還以為你會像去年一樣不回家呢,你是直接從重慶趕回來的嗎?”
“幺爹、幺嬸,你們也來上墳的呀?太好了!”我也很激動,一邊摸索著布滿野草的小道過來,一邊回答,“我兩天前就到了重慶,住在縣城的姨母家里,今天從姨母家趕過來的。”
“哦,你家的老房子是不能住人了,但你也可以來我們家住呀!”
“嗯?!蔽矣謫?,“幺嬸,小豆有兩歲多了吧,怎么沒有一起過來?”
幺嬸“依依哇哇”地回應(yīng)我,而我一句都沒聽懂,江路說道:“他不愿意來,他婆婆慣著他啦。江冰,你中午就在我們家吃飯吧?!辈恢肋@是江路翻譯的幺嬸的話,或是他自己想說的。
“好。幺爹,婆婆身體還好嗎?”我問。
“好著啦?!苯伏c燃了紙錢。我在外面看到的比如寺廟里的祭拜一般都不用紙錢和鞭炮,所以也就沒有準備這兩樣。但老家一直保持著焚燒大量紙錢的習(xí)慣,他們覺得人世間有了錢以后就什么都有了,那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人們也一定需要錢。
我把香、燭拿出來點燃后插進墳前的土里,然后硊下磕頭。
我去年就沒有回來給父親上墳,這在老家的人看來,是大不敬的。還好有幺爹幫忙做了這些事情,才讓這座墳顯得不再孤寂,讓人知道江家還后繼有人。
“爸爸,兒子回來看你來了!”我拜著拜著,突然心里一酸,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兒子不孝,去年也沒回老家來看你!兒子以前很多都沒做好,出去打工又混得很差,讓你操心太多,今天,我總算取得了一點成績回來看你了!”我打開身旁的口袋,取出一瓶還沒開封的“五糧液”酒,使勁擰開,然后倒立過酒瓶就往墳前澆。
“爸爸,兒子給你帶來了好酒,你原來身體健康的時候沒能喝得上這個,今天,來喝個痛快!”我原本準備是把酒帶回來送給江路的,卻沒想到觸景生情把酒都倒到了這里。
幺嬸在一旁抹起了眼淚。幺爹說既然我這兩年來第一次回家給父親上墳,也沒帶鞭炮,為了體現(xiàn)今天特別,他原本要在后面另外的老前輩的墳上放的鞭炮就一起掛在這里點放了。三串鞭炮同時點燃,鞭炮聲響徹山谷,震耳欲聾。
鞭炮的巨響總算停下。不遠處傳過來一個聲音問道:“是江冰回來了嗎?”
“是的,”我順著聲音望去,“是譚叔嗎?”只見譚叔從不遠處慢慢向這邊走來。譚叔是我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我這時聽幺爹說,譚叔每到春節(jié)都會到我父親的墳前燒紙錢。
譚叔過來燒過了紙錢后,我就問他和譚嬸現(xiàn)在的身體怎么樣。
而譚叔則問我現(xiàn)在一個月掙多少錢。我知道老家的人們說話都很直接,他們會認為個人收入的差距就是個人全部價值的體現(xiàn)。但他們肯定不知道本地農(nóng)民和沿海打工仔,普通工人與管理崗位者的收入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我感到不便直說,只是說比在家鄉(xiāng)的收入好些。譚叔可能看出我有意在回避這個話題,但他又上下把我打量了我一翻,可能是覺得我在穿著等方面有了好的變化,說道:“不錯!你一定很不錯!”
我在自己包里取了一條“紅塔山”香煙送給譚叔。譚叔推辭不過只好收下,然后鄭重地邀請我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要到他家做客,他們家每年都是這一天舉辦宴席大會親友的。我想,我也可以以此為借口,逃離掉明天那所謂相親對象的家宴,就同意了。
我隨著幺爹地、幺嬸又走了一面山坡給先祖輩上過墳后,就去幺爹家吃午飯了。我見到了婆婆,她淚眼婆娑地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說:“小冰你瘦了,瘦了!”我其實根本沒減重,只是在廣東那邊可能日照強一點,比以前黑了一點。
我對婆婆的身體狀況還比較滿意。
我沒有提前想起給侄兒江小豆買禮物,就拿出一張百元鈔票給孩子,小朋友高興壞了,幺爹他們也直說給多了,最后還是讓幺嬸收了去,我又重新拿了一張十元的鈔票給小豆玩。當(dāng)時我們老家給小孩子發(fā)紅包的風(fēng)俗習(xí)慣,也才從幾塊錢的紅包過渡到一十或二十元的時候,老家的人們在本地打工,一個月工資還停留在幾百塊的階段。我現(xiàn)在自己一個月能掙到四、五千塊,當(dāng)然不會覺得這點錢多。
小豆出生后我就沒見過兩次,那時候他才幾個月大。沒想到我們叔侄倆還挺合得來,小豆很快就喜歡上了我。
小豆抱起一只黑貓來放在我身上,然后哈哈大笑,他以為我會害怕貓。我看到這只黑貓在我懷里卻并不逃走,模樣還挺可愛,就問婆婆這貓是哪里來的。婆婆說這貓是我父親去世那一年,不知道是從哪里就跑到家里來的。還說這貓很奇怪,不吃肉,只吃飯。但它很會抓老鼠,還會跑到我家的空屋子里去逮老鼠,估計是吃老鼠肉吃得太多了,就不吃肉了。這貓既然要吃老鼠,那它就不算是素食的貓呀,對此我深感好奇。
小豆又過來把貓抓走,這貓居然一點不反抗,任由小豆折騰。然后小豆又瞬間把貓拋到地上,我忙招呼道:“小豆,輕一點!”我真怕他把貓咪摔壞了。小豆卻哈哈大笑起來。貓咪落到地上時卻叫也沒有叫一聲。
偶然間小豆摸到我外套的兜里面揣著的“大哥大”電話,碰到按鍵還能發(fā)出聲音,非常好奇,就要拿過來玩。江路見了及時制止,說不能讓小孩子把這么貴重的東西玩壞了。
幺爹說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大哥大”的樣子,問我這個一定很貴吧。我說是我們老板幫我買的,為了工作上方便溝通。我今天穿著姨母給我買的一套新的西裝,顯得比較有精神。
幺爹在和我交談的時候,流露出了一些距離感。這其實不是我想看到的,我還對兩年以前在與他在一個工地上做苦力時的情景,那時候的我們總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沒有任何溝通上的障礙。
我問幺爹,他與當(dāng)年工地上的小慧還有沒有聯(lián)系,他搖搖頭,說從那個工地離開以后就從來沒有見到過面了。我想,這些人也許都只是我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吧。
幺爹突然跑到家里給我拿出一封信來,說差一點忘了給我,是他去年出門打工前就收到了這封信,一直給我留在家里。
我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錢雅雯寫的。
雅雯問我為什么不給她寫信,她很懷念過去那段時光,不知道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她說她已經(jīng)在本縣的一所中學(xué)實習(xí),教初中的語文課,這次她沒有敘說更多學(xué)校的事情,而主要就在抒發(fā)一些工作上和生活上的感想,最后說希望我能寫信給她。
我突然對過去的錢雅雯有了一絲懷念。但這只是我對當(dāng)年學(xué)生生活的追憶罷了。讀書時那種純真的情感我再也不能體會得到。
我猜想,如果跟雅雯聯(lián)系起來,并重新又建立起戀愛的關(guān)系,是不是我們就能回到從前去?不會。就算她什么都沒有改變,但至少我已經(jīng)變了。我看到了太多只有用金錢和物質(zhì)才能解決問題的情況,我已經(jīng)丟棄了過去太多不切實際的夢想與追求。
這時我又想到了我與錢雅雯的差距,文化和家庭背景差距都巨大。我想我得靠自己的努力取得收獲和成功,也是可以與她進行對等交流的。我想出于對相互的尊重,我還得給她回一封信才對。
我們吃過午飯以后,我換了一身工作的衣服,就跟著江路在自家腐朽的老宅的房前屋后修繕忙碌。這僅僅是為了不讓本已無人居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垮塌掉,害怕會失去一種對家的寄托和懷念。我除了去江路家里吃飯和睡覺,一直忙到第二天半晌譚叔的兒子譚軒過來請我赴宴。
譚叔的家宴就布置在他家客廳和門口的院壩里。還沒到吃飯時間,卻坐起了幾桌打麻將和撲克的人,好不歡喜熱鬧。我知道譚叔是一村之長,又很好客,自然今天來的客人特別多。
我跟著譚軒過來時就詢問他的舅媽有沒有來,譚軒答“來了”,我想譚軒在縣城里讀職高很少回家,恐怕也不知道家里曾經(jīng)的一些傳聞,覺得不便進一步細問。我對上次袁小麗的母親為譚嬸說給我和袁小麗說親進行譏諷還耿耿于懷。好在這事兒也已經(jīng)過去快三年了。
“哇,江冰,是你呀!”我才跨進院壩還沒來得及去跟譚叔一家打招呼,一個麻將桌上就有人在喊起我來,原來是以前龍崗那廠里的工友汪正友。我很納悶汪正友為什么在這里,他老家不在這邊,跟譚叔家也沒有親戚瓜葛。
這時大家都順著汪正友的目光向我看過來。馬上我又看到了廣東做廚師回來的王剛,他是譚叔的外侄,還有在重慶當(dāng)保安的楊紅星,他父親跟譚叔是戰(zhàn)友,楊紅星沒有打麻將,只是站在王剛身邊看他玩。
我走過去拍了拍王剛的肩膀,問他什么時候從廣東回來的,他回答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
王剛問我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汪正友搶過去回答說:“在東莞呢!”汪正友又問我:“江冰,聽說你在東莞的一個廠里當(dāng)生產(chǎn)主管?你怎么不回老廠來看望一下大家?”我記得我只對夏軍在電話里說過在東莞廠里的事情,沒想到消息傳得挺快。
我不得不走到汪正友身邊去,笑著捏捏他的肩,也算跟他打了招呼。汪正友原來在廣東那邊與田大雷關(guān)系很好,但我與田大雷的交鋒中最后占了上風(fēng),汪正友對我刮目相看,反而對我比以前更好了。
汪正友取一張麻將在手上盲摸一下,然后“呯”地一聲又把這張不要的牌丟在桌上,“發(fā)財!”他一邊出牌一邊跟我說話,“江冰,聽說你到東莞發(fā)財了?”
“和了!暗七對!”同桌的王剛叫道。
“哦,又輸了?!蓖粽堰z憾道。他掏開錢包發(fā)現(xiàn)沒了零錢,拿出兩張一百元,牌友問有沒有零錢,他對著屋里喊道:“小麗,幫我換一張一百元的零錢!”
只見袁小麗應(yīng)了一聲“唉”就從譚叔家客廳走了出來,這讓我一下驚住了。袁小麗身材比較挺拔,臉蛋不大,但嘴唇卻很厚。原來讀書時還沒覺得她的嘴唇有這么突出,現(xiàn)在卻越長越像她母親那樣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變得像她母親說話那般尖酸刻薄。
袁小麗也一下看到了我,臉唰一下就紅了。我們相互并沒有打招呼,她只是沖汪正友說道:“我只有70元零錢?!?p> “70就70!”汪正友把一百塊錢遞給了小麗,然后付給牌友160元。我們這地方打這樣大籌碼的麻將已經(jīng)算賭得很大了。不過春節(jié)期間,外地打工回來的都喜歡打這種“大麻將”,意在表現(xiàn)自己的闊氣,證明自己在外面找了錢。
汪正友對我說:“江冰,你來!我讓你來打麻將,我今天手氣太臭了?!?p> “我不打麻將!也打不好!”
“怕什么,輸了我給!怎么樣?”汪正友很熱情的樣子,“我不是說你付不起呀,我知道你掙的錢比我多。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換一換手氣?!?p> 王剛對我說:“江冰,沒想到才兩年不見,你就能在那邊能掙到大錢了!”
“別聽正友胡說?!蔽医忉尩?,我本來就不喜歡打麻將,看到汪正友這種故意顯擺的作風(fēng)更讓我反感,只是說道:“我真不打麻將。你們玩開心!”說完就進屋會主人去了。
我沒再理會汪正友和一桌牌友的期待,也沒空來關(guān)注同學(xué)袁小麗,雖然今天的袁小麗并沒有流露出以前那種高冷的神態(tài)。
我進到廚房給正在忙碌的譚叔和譚嬸問安。看到廚房只有我們?nèi)藭r,我就輕輕問譚嬸汪正友怎么會在這里。譚嬸問是不是在打麻將說話聲音很大的小程,說那是小麗的男朋友,是袁母娘家人介紹的,說小程的家離縣城近,又在廣東打工找了錢,家里還修起了樓房。還說他們也是去年才到對方家上的門,但男方這一年都在外面打工,今年春節(jié)過來準備要把袁小麗一起帶到廣東那邊去,只是小麗一家還沒拿定主意。
譚嬸才說到興頭上,這時我懷里的“大哥大”電話突然響起,我伸進外套里面把手提電話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姨母打來的。
“江冰,你怎么還沒回來?”
“我在譚叔家里,他們家里今天客人多,有些吵,姨母,你有事兒嗎?”
“你不回來參加陸春梅家的宴席嗎?我不是給你講過的嘛。”
“我回來不了的,姨母,要去,就你一個去吧?!?p> “你們的事情,你不去,我去干什么。你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下午回來吧。再見,姨母。”
譚叔、譚嬸見我在用“大哥大”通電話,兩人就在一旁耳語:“沒想到江冰這兩年在廣東混得不錯呀!”譚嬸見我打完電話就對我說:“江冰,當(dāng)年你和小麗那事兒,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沒處理好!”
“不,沒關(guān)系的——”
“我聽到哪里有電話聲音響?”沒等我說完,汪正友突然就走進廚房來,“哇,江冰,你有大哥大呀,我拿來回一個電話行不行?我只有BP機,上午就有人呼我,一直還沒找到一個電話機啦!”
我把手提電話遞給他。汪正友拿著就到外面回電話去了。
他為了打電話,把一桌牌友都涼在了一邊。
汪正友打完一個電話后準備歸還,突然想起個什么事兒,又道:“我再打個電話!”說完拿出一張名片撥了一串電話號碼。
他打電話時聲音很大?!鞍|呀,開年的時候裝配車間還招新人不……女的……是新手……她是我女朋友……幫個忙吧,工資低一點沒關(guān)系……哦……喂!喂!喂——怎么掛了?”汪正友遺憾地放下手提電話,只能還給我。
譚軒過來問我:“冰哥,我可以用一下電話給一個同學(xué)拜個年嗎?”
“可以的,”江冰遞給他,“是女朋友吧?呵呵。”譚軒被笑紅了臉,拿著電話到一邊去偷偷撥打。
大家見到“大哥大”這新玩藝兒非常好奇。袁小麗的母親也在現(xiàn)場,不知道她以前有沒有見過這個東西,但看得出來她看我的眼神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王剛又拿我的電話去打給楊老板問哪天回廣州上班。本村的周大伯想給在上海打工沒回家的兒子打個電話,但拿著手提電話卻不會使用,汪正友很熱情地過來幫忙。
直到開席前“砰砰砰”的鞭炮聲響起,“大哥大”電話才還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