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他是最像朕的一個兒子
齊牧歸赴約時,吹了半日的風終于停下,取而代之是稀疏的飄雨。彼時,城中行人漸少,連鋪戶也早早地拾掇攤面,回屋里熄掉燭火便歇著了。
整條街像是商量好的,一律都在這暗夜里默默地沉寂下去??蓪τ谀杲q蟮幕实鄱?,他更喜歡這個大京城燈火璀璨的模樣,因為那番景象不僅彰顯著泱泱大國之風華,更讓老皇帝覺得自己也像這座城一樣,依然還能為他的子民們發(fā)光發(fā)熱。
“他來了?!”老皇帝蒼松般衰老而威嚴的面龐轉過來,顫抖的聲音帶著些許期盼:“他……他可是獨自前來的?”
老太監(jiān)不忍說破,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個答案,像極了從前他給歸兒的回答,一樣的都是否定,老皇帝心想,這世上終是一報還一報,人和人都是要兩不相欠的,即便他們是君臣,是父子,亦逃不過這種宿命。
“…………”老皇帝心力竭盡,緩緩地合上負重千鈞的眼皮,長長地吁了口氣,問道:“這個逆子帶了多少人馬來?”
“這……”老太監(jiān)惶恐,顫顫巍巍地抻直了兩個指頭,在皇帝猜想是二百余人之后,他幾近是提著系在褲腰帶上的人頭,用盡畢生的氣力才冒出二字:“兩千?!?p> 兩千兵馬,他竟猖獗至此!且不論豢養(yǎng)私兵,其罪滔天,單是這等數(shù)量人馬的供養(yǎng)、操練便支出甚多,堪抵現(xiàn)如今正飽受洪澇饑荒的欽州一年的救濟。
糊涂啊!老皇帝扶著額,溝壑般通達的皺紋扭曲成一道又一道難以跨越的坎。朕的歸兒糊涂?。∷南?,這個孩子與自己不僅模樣、性情最為相像,如今就連走的路子也同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
這些年來,午夜夢回,他沒少夜半驚坐,宿不成寐,每合眼便是自己腳下踩的遍地鮮血、橫陳尸骨,那其中有至親手足、知己好友、恩師門客……他也曾在每個相似的深夜里自問,得一天下而失眾親,可有悔過?然而,每及此問,他從未后悔,即便世有輪回,他亦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弒手足,屠逆鱗,黨群羽,而退父位,取而代之。
往事飄渺,輾轉至此,老皇帝幡然回神。他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為君者,可繼往開來,可開天辟地,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他盡失所有,方能坐這至尊之位,是以這大京城里他只能是唯一的巨人。
這是他的大京。他的大京,無須有人再站起來,也絕不能有人站起來。如此思來,老皇帝深鎖的眉頭略有所弛,心卻悄無聲息地堅硬了幾許。
“傳令下去——齊王謀逆,當以生擒,如若負隅頑抗……殺無赦之?!?p> 聲線蒼古渾厚,比打落在鬢邊的夜雨更要薄涼上好幾分。老皇帝話音剛落,但見朱紅的雕花窗門“吱呀”叫喚,隨即被一身著長衫披風者應聲推開來。
“古來圣賢有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皇既想要兒臣的命,兒臣豈有不從之理?”來人緩緩地掀開斗篷,兇形畢露:“更所謂‘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想來當初,我的那位好六弟不正是命喪于此君臣之道嗎?父皇,你我君臣父子,今日終是要重蹈二十一年前的覆轍嗎?可嘆兒臣不是六弟,更不會讓自己落到六弟那般境地?!?p> 晚風帶雨,推闥而來,利落地拂滅了案上燭火。霎時,黑暗籠住了屋子里的每個人。老皇帝佇于無邊的夜色里,誰也看不清他臉色。
未見其人,但聞其聲,可對方這樣熟悉的聲音,老皇帝自然分辨得出。他之所以久不愿語,是竭力以沉默對峙自己眾叛親離、孤獨終老的命數(shù)——這又何嘗不是他繼位前殺兄弒友、亂政篡位的報應呢?而今,他的兒子們也活成了他當初的模樣,這大抵就是命。
“是……是……齊王!”老太監(jiān)眼花,在暗夜里幾乎不能辨人??僧斔酥鵂T臺湊上前去,微弱的火光竟照亮了齊牧歸的臉龐!
老皇帝心中早已料到,因而并不詫異,卻又聞那名老太監(jiān)道:“齊王身上所穿……乃是季止觀的長袍!這……這季止觀他人……大,大膽齊王!不論你身著何人衣裳,假借何等由頭混跡于此,既見圣上,豈能不跪?!”
原來那季止觀本是皇帝的人,此前從御史府傳來的口信亦是季止觀所為。
“那老賊自恃甚好,隱市已久,世人散盡千斤,亦不能使其為己用。普天之大,何處無是沽名釣譽之地,而他偏選擇我齊王府,豈不怪哉?”齊牧歸略作頓聲,接著冷笑道:
“此人根本就是父皇的眼線!如今想來,兒臣與六弟無異,從未得父皇的半分信任!從前是你逼死六弟,如今只不過輪到我——父皇要的從不是骨血親情,更不是心懷子民、才濟天下的儲君,父皇所求,不過勻而分之,衡而制之的君臣之道!而這一生之于兒臣,要么碌庸無為,窮極此生,要么像今日這般,罔顧父子之情、君臣之義,你我血刃相見,至死方休!可是父皇可還記得,您說過兒臣是您眾多子嗣當中與您最為相像的,既如此,父皇如何能不知兒臣?兒臣豈能甘居人下,了此余生?!”
“齊王慎言!二十一年前的洛河兵變,乃是齊王您連同恪王、寧王等人,屠逆黨,誅反賊,”老太監(jiān)挺身而出,振振有辭:“現(xiàn)下如何能攀咬萬歲?!簡直荒謬!”
“當年事情,果真如此?!”齊牧歸引頸長笑,怒罵斥責道:“彼時,六弟是何等盛名,譽滿天下!憑我?guī)兹?,可傷其毫末,卻遠不足撼其根本!若非父皇默許,洛河兵變不過要擒拿反賊,匡扶社稷,又何至于整個譽王府邸滿門誅盡,無后而終?!”
此言既出,夜色愈濃,教人不敢仔細再分辨些什么,滿屋都是燭光火苗“嘶嘶”的舔舐聲和騰騰的熱氣。
這種氛圍,給人以致命的危機感。
而老皇帝的緘默,似乎驗證了齊牧歸所言并不失真,雙方對峙得愈發(fā)劍拔弩張。
良久,老皇帝沉聲道:“逆子效我不親兄友,不遵尊長,不敬君主,卻不知我心何憂!那年,我與現(xiàn)在的你一般年紀,大京局勢無常,其內儲君未立,備受黨派分權、諸子奪嫡之擾,其外更有江湖門派、邊域蠻夷之亂,常致我大京子民不勝負荷,哀鴻遍野!泱泱我國,彼時若再無人站出來,內定黨爭,外平藩亂,后患無窮!于是,我選擇了一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路,即使眾叛親離,我亦選擇大京,同時也是大京選擇了我!如此種種,你又可知?!”
老皇帝所言不虛,上天將他生在一個動蕩的時代,便是給予了他平反安定、撥亂反正的機遇,同時也使其背負了難與分說的功與名。
他一生的功與績,是與非,一筆一畫的審判都要寫在后世,卻從不留在今朝。
“自古亂世出英雄,父皇您自恃所為是為天下蒼生,不可與我此等亂臣賊子同日而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齊牧歸不以為然,在他眼中無論起點如何,只要結果一致便無甚區(qū)別。彼時,他的眼神透露著肅殺、陰鷲、決情,連聲音也一并兇狠起來:“父皇,事至如今,兒臣依然想問——兒臣究竟是不是您最引以為傲的那一個?”
說罷,他兇戾的目光卻不自覺地松懈了,仿佛一個偏執(zhí)的孩子在討要自己想要的物件。興許,齊牧歸至此都不自知,他太過于想證明自己,甚至以最大逆不道的方式來尋求答案。他爭的,從來都只是一口氣罷了。
他太過執(zhí)著,以至于忘記了眼前人不只是父親的角色,而是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這種君臣之道是永不被準予逾越的,齊牧歸是注定地,他輸了。
“是與不是,還重要嗎?”果不其然,齊牧歸仍得不到他想要的回答。眼前人是天之驕子,他有融在血肉里的尊嚴與高貴,無論何時都不可能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來:“朕給過你機會的,可你并未選擇獨自前來。從你作出抉擇的那刻起,朕也做出了決定,歸兒,今日你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酒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