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更暮替，時節(jié)如流，一晃不知今夕何日，今日種種，還似昨日，日復(fù)一日，刻迭一刻，傷春感秋，惜花落水，嘆鳥過云，心有傷痂，便生滿目瘡痍。

　　這大抵便是卿鳳舞連日來的心境了。

　　自打回到齊府，她便如抽絲般空落落地，整日地不思寢食，昏沉度日，儼然不記得究竟這般過去了多少個日子。

　　旁人只道是她身子重，嗜睡貪眠，仔細將養(yǎng)著，不大愛出門罷了。如此也好，省去了那些人不少的口舌。

　　“父親、父親、父親……”

　　今兒又是如常。

　　卿鳳舞從白茫茫的夢境中醒來，依舊難辨現(xiàn)下到底是晝或夜，口中總還是喊著父親。只是哪怕在夢中，父親也是一個漸行漸遠的影子。

　　日輝朦朧，恰如橙黃輕紗，蟬翼般地擁著窗闥，偶有頑皮的余光，飄飄然跳到屋子里的青竹桌案上。

　　竹案？一陣暈眩直在她眼前打轉(zhuǎn)，卻又無比清晰地投射在那抹翠青上。竹色案臺和交椅、窗闥柵欄、懸梁屋頂，無一不是蔥郁的竹子而成，這等講究，唯長生閣爾。

　　可我為何在此？從洛陽到青城，再爬上長生崖，總歸不是我夢游能到的；可墨白找我，憑他那番上天入地的詭譎行跡，亦不必如此這般大費周章，拐我來此。卿鳳舞努力卻徒勞地回想著。

　　“既醒了，便把粥喝了?！?p>　　正值她思忖之際，墨白冷峻的聲線自腳邊傳來，因他說的是腹語，無端地多出些許寒意。

　　卿鳳舞循聲睥睨去，見他正襟坐于榻尾，面具之下，但有兩眸光亮，只似劍影，輝色冷清。定了神，再仔細地瞧，他脂玉般白皙的脖頸像一棵低樹，喉結(jié)如枝虬，顯露著跳動的生命力。

　　“你找我來何事？”她收回視線，無力地垂下眼瞼。

　　他緩緩地起身，雙手交后覆背，良久，不語。

　　橘色日光籠著他頎長的身形，猶如一尊磅礴的高山，披云戴彩地屹立在跟前。

　　“他明日便會啟程南下，”默默半晌，卿鳳舞嘴邊掠過淡淡的涼意，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已經(jīng)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其實，長生閣一探便知風(fēng)聲，何必動用這般方式，費我口舌。”

　　長生閣找她，無疑是為齊王府，而齊牧歸確乎是定在明日離京赴南。

　　“那你呢？”墨白轉(zhuǎn)過身看卿鳳舞，身在光暈中，頗有幾分遺世獨立：“事既成了，為何不上山？從前允你的鳳陽丸引，尚在我長生閣中?！?p>　　聽聞此話，一縷苦笑攀上卿鳳舞的眼角，那是來自心底的破敗與凋零。

　　拋夫棄女，隱世十?dāng)?shù)年，父親至死仍為之牽掛的人，值得嗎？

　　她允長生閣之事，做便是做了。從葉御史藏樓密信來看，倘若齊牧歸當(dāng)真涉聯(lián)譽王舊案，倒也確非良善之輩。只是如今，父親的故去，有如剝繭抽絲，將她情愁分離崩析，再談及鳳陽丸、林叢，不禁多了份死灰般的沉寂。

　　這世間最愛她之人，走了；這世間她曾心念的，還值得嗎？卿鳳舞給不了自己答案。

　　“鳳陽丸與人，皆在長生閣，你交與她便是，”她抬起千斤重的眼睫，神色空洞：“從今往后，我同此處所有，再無瓜葛。”

　　“再無瓜葛，那你憑何以報父仇？”他反問。

　　“你還知道些什么？”卿鳳舞神色微恙。于長生閣，探聽卿府秘辛，獲曉相爺死因，追查南敘背景，倒也是吹灰之力。

　　“你猜到的，我都知道。”墨白端起羹匙，攪動詭譎。

　　“南敘到底是何身份？背后又是何人，竟連父親都查不到毫厘？”卿鳳舞像抓住稻草的蜉蝣，心提到嗓口，氣力迫到腳下，整個身子綿綿地耷著，任暮色給我添上一床橘被。

　　“普天莫非皇土，你父親生前位拜右相，又豈有查不到之理？南敘此人背景復(fù)雜，他不說，原只為護著你，如今他身死神滅，我又何必再告訴你真相呢？”

　　墨白冷冷地說著，在榻側(cè)坐下了。

　　“…………”

　　卿鳳舞默默地別過臉，心中掠過父親的音容。她如何不知查一人于當(dāng)朝丞相易如反掌，只是父親不說，她亦不想負為人父者煞費的苦心。

　　而南敘背后之人，卿鳳舞堅信自己總歸能查出來的。

　　“只是沒有真相，有些仇也得報，”他持羹欲喂我：“把粥吃了，我會幫你?！?p>　　“怎么幫？”她抬手推開羹匙，整個身子不由得努了努，艱難地想坐起。

　　“…………”

　　他并不回答，只是將粥碗輕擱她手中。

　　“…………”

　　卿鳳舞理會墨白的意思，是要她先吃東西。即便現(xiàn)下胃如空潭，心有千斤頂，郁郁不能寢食，她也得吃下去。

　　“這便是對的了。人只有往前走，苦痛才算過去。等你吃好，便來排云殿找我?！?p>　　說罷，墨白便迎著日色光輝離去了。

　　日輝繚繞，盤旋門口，美景煞人，唯我齟齬，食之無味，卻甘之如飴。卿鳳舞比誰都清楚地明白，只要她吃下去，一切就都會往前走，父仇得報亦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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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云殿。

　　殿中陳設(shè)宛若從前，八仙桌上仍擱置著白底蘭花杯，只是那支斜插在細頸瓶之中的小半截空心竹枝，已生出松茸的莖須，無言地訴說著它的微小和蓬勃；焉黃色的竹架子上仍舊放置著精小芳瓶罐，隱約地散發(fā)著幽香。

　　只是這回，卿鳳舞無心再到窗畔，賞看斜陽綠樹，落霞孤鶩。

　　“鳳陽丸，”不知何時，墨白已在她身后：“便在這博古齋架之上。你取了便拿去罷?！?p>　　卿鳳舞環(huán)視整面齋架，葫蘆瓷瓶，長頸細身瓷瓶，圓潤矮身瓷瓶，丹紅繪金、白玉描梅、純靛夾紫，各色斗艷，琳瑯滿目，更有各式絲絨錦匣，繡花袋囊，款樣奪目，不能暇接。

　　“只是這其中多得是天下奇毒，你可仔細，莫要錯拿。”墨白從身后踱至她肩側(cè)并立，頗為凜傲地賞視著眼前的瓶罐匣宇：“選好了嗎？你要的是哪瓶？”

　　“我要這天底下無藥可解之毒?！鼻澍P舞屏息駐足，緩緩道。

　　“用以何為？”墨白反問，語氣之中毫無訝意。

　　“殺盡天下忘恩負義人?！彼卮?。

　　“不，你想殺的只有南敘，”他似嗤笑，冷聲繼道：“即便如此，我也大可如你所愿?！?p>　　話不及了，他信手拾起一只粉玉描荷細頸瓶，輕輕地擱在她手心，：“汀息散。”

　　“這是世上最毒之物嗎？”

　　“非也，這世間最毒不過人心?！?p>　　“我知道。”

　　“這便走了？”

　　寥寥數(shù)語，于轉(zhuǎn)身際，他叫住了她。

　　“你今日既拿了汀息散，便同放棄鳳陽丸，可不后悔？”墨白冷清的聲線乘風(fēng)而至，溜進卿鳳舞漫身橙光的輪廓中。

　　“她拋家棄女，長隱于此，本是心甘情愿，又何須受藥物迫使？可惜我自父往生，一心報仇，再無旁鶩，適才明白何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方知她同長生閣大抵便是這般淵源；否則我亦不必白為你差遣，在齊府事上推波助瀾。如今取走汀息散，便算作我應(yīng)得之物罷?！?p>　　說罷，卿鳳舞提裾抬腳，朝著愈發(fā)濃重的夕暉踩下去。她笑了。這一腳，她終究是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