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恰似一幅攤開的水墨畫，白描明朗，工筆細(xì)膩。薄霧里，斗轉(zhuǎn)星移，風(fēng)清月朗，蟲吟風(fēng)語，蛙鼓蟬鳴。

　　然而，這個寧靜祥和的夜晚不屬于熠然。從今往后，他擁有的，只是支離破碎的家。

　　巡夜的更夫們來回兩趟了，其一人手中拿鑼，另一人手中拿梆，你敲我打，邊喊邊走。平日里，這樣的更聲在洛陽城實在尋常。

　　可今夜的打更聲，每一次都敲在了這個年方四歲的孩子心上。

　　“咚——咚！咚！”

　　一長，二短。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更夫打了個哈欠，這會兒，他累得喊話都拖著長尾巴，就像是為長夜畫的逗號。

　　“父親，母親，請你們保佑孩兒。”

　　待到打更人離去，熠然在心里定了定神，這才躡手躡腳地從草垛里鉆出來。

　　此時，那彎月像害羞似地，見人就躲到輕紗般的云里了，只有兩三點星輝在他腳下。

　　這一路，他害怕。

　　可他只能走。

　　他茍活于夜的翅膀下，無法吶喊，無法尋找有光的出口，他只能披著黑夜的外衣，借星月前行，用腳印踩碎自己那可憐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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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府。

　　許是這座府邸與生俱來的日精月華，這兒的月亮看起來比別處更圓滿，更皎白。

　　“容姨，容姨，”小姑娘踩著雪色的月華，敲開了容甜的門：“容姨，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這孩子約莫三歲大的年紀(jì)，手提一盞螢燈，淡綠微黃的光芒照耀著她稚嫩的臉蛋。

　　“小舞？”容甜聞聲而起，一把挑開羅帳，跳下塌，撥開門：“小舞怎么啦？是不是做噩夢啦？”

　　“我想家，我想娘親了……”

　　“來，小舞?！?p>　　容甜替這孩子細(xì)細(xì)地披了件薄裳，蹲下身擁住她，和著晚風(fēng)的低吟，一支接一支哼著安眠曲。

　　這個名為小舞的姑娘家，乃是丞相府林氏所出。

　　在洛陽，齊、卿、葉、秦、容五大家的女眷們素來要好。男人們每有騎射圍獵、煮酒論劍的，她幾個也時常一塊兒賞花聽?wèi)颍渲杏葹橛H近的就數(shù)卿府林氏、齊府容氏了。

　　畢竟，林叢兒與容家的孿生姐妹乃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她們打小就和生在一個屋檐下似的。

　　再后來，容家長女容音被許給譽王，次年冬，小妹容甜嫁到了齊王府。

　　“小舞乖，不哭了。等天亮，容姨就送你回去好嗎？”

　　容甜像捧著件瓷娃娃似的，對卿家姑娘實在是疼愛極了。

　　“可是，容姨，天黑黑，我怕怕……”

　　小舞不依，她撅著油壺兒似的嘴，掉了串的淚珠子“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

　　看到自個兒星點似的淚滴，小舞哭得愈發(fā)起勁了——齊長風(fēng)說今夜有流星，是以她才留宿——

　　哼，早知道，她才不要聽齊長風(fēng)的話呢！

　　原來今日，林氏帶小女到齊府賞荷采藕，兩家的孩子玩得起興了，約好著留下來過夜。

　　“小舞不怕，看，長風(fēng)他不是給你準(zhǔn)備了這個嗎？這么多星星發(fā)著光，我們小舞才不怕黑呢！”

　　容氏指了指小舞提的糊燈籠，那里面全是齊長風(fēng)帶她抓的螢火蟲，每只都背著一朵搖曳的綠光，在夏夜里閃爍。

　　“來，今天晚上，小舞和容姨睡一塊好嗎？”

　　這些日子齊牧歸早出晚歸，時有整宿不著家，也不知他在忙什么。也罷，剛好今夜里和小舞睡一床，免得這孩子想家哭鬧。

　　容甜這樣心想著，抱起孩子往里回。

　　“……………………………”

　　小舞懷抱著螢火蟲瓶，一晃看得入了神。

　　她覺得自己也長出了一對翅膀，撲哧，撲哧，乘著風(fēng)起飛了，飛呀飛，飛呀飛。

　　她把光送給黑夜，深灰的天空擁有了亮晶晶的眼眸；她把光送給晚風(fēng)，風(fēng)就把它們?yōu)⒌綐渖疑?、花瓣上、草芽上…?p>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忽而，呱聲四起，蟲鳴蛙語，恰像一支為螢火蟲小舞而唱的夜曲。

　　“？？？?。?！”

　　容氏的臉“刷”地慘淡下去。

　　童年往事如潮水般覆沒她，姐姐容音的模樣，像海上明月，破云見曉，愈發(fā)清晰。

　　幼時，容甜因打碎貢品之故，被父親鎖在房里，禁閉思過。是夜，窗下總傳來這樣的蛙叫聲，那便是姐姐容音給她送好吃的來了。

　　姊妹倆嫁為人婦后，這樣的蛙聲，容甜經(jīng)年不曾聽過了?？啥褚仓幌痪?，一句足矣，她聽著便知道——

　　是姐姐！

　　洛陽城里早就謠言四起，說譽王大有謀逆之心，老皇帝和恪王黨對此甚為忌憚。

　　容甜聰慧，她豈會不知其中的厲害呢？

　　洛陽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沒有人能夠活著斗一輩子，但總有人只要活著就一輩子在斗，父子反目，手足相殘，古已有矣！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如此之快！

　　“什么人？！”

　　墻外一人大喝道，在深淵似的夜里猶如雷霆震怒，四面驚惶，八方顯威。

　　“抓住他?。?！”

　　“別讓那孩子跑了?。?！”

　　“寧殺勿濫，弓箭手！??！”

　　眾人驚呼著，一迭高過一迭的喊打聲，似是要無情地撕扯、劃破夜的喉嚨，隨后，沓沓的腳步聲經(jīng)久不息地回徹洛陽。

　　“小姨救我??！”

　　熠兒？是熠兒！是熠兒??！

　　待容甜回過神，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只覺得腦?？瞻祝遣荒芎?，口不能言，畢身的氣力全在腳下，三步只作兩步地沖，扒開門栓，箭似地沖將出去。

　　“熠兒！”

　　可她開門的霎那，千鈞一發(fā)，萬箭齊發(fā)，漫天是如雨點般射向熠然的箭！！！

　　“小姨……”

　　熠然聽到是容氏喚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掉轉(zhuǎn)頭就飛似地往她懷里沖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刀光箭雨之中，容甜張開她諾大的水云袖，恍若莊生夢里的蝴蝶，幾乎是飛到了熠然的面前。

　　“熠兒，我的好熠兒，”容甜把熠然緊緊地?fù)碓趹驯Ю?，用柔弱的身軀為這孩子支起一面墻，就像枯朽的老樹極力地托起最后一抹新芽。

　　“熠兒別怕，小姨在?！?p>　　她痛得仿佛連笑都耗盡心神。

　　“你，你沒事就好，小姨放心了。”

　　慢慢的，箭已不能傷她分毫，痛亦不能近她肺腑，一陣虛無的力量拖著她走上云端。

　　“娘親?。。。　?p>　　原本睡在夢鄉(xiāng)里的齊長風(fēng)，被外頭的打殺聲驚起，他揉著朦朧的睡眼走出來……

　　那迎面映入眼底的，是身負(fù)數(shù)箭的容甜。

　　她至死將熠然緊摟在懷中，軀殼像暗夜里的一尊雕像，慢慢地褪去溫度，靈魂化作死海上的一葉孤舟，向無望的遠(yuǎn)方飄去了。

　　她至死來不及回頭看自己的兒子，那個還同樣離不開自己的兒子，哪怕一眼！

　　“白將軍，你看！”

　　一行人埋伏在不遠(yuǎn)處的屋檐上，領(lǐng)頭的大漢乃譽王副將，白山宗。他從城外趕到譽王府之時，已是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那孩子長得與咱們大公子太像了！”

　　齊長風(fēng)推開門的剎那間，連白山宗都震驚了！像！太像了??！

　　雖說容家姊妹是孿生，可……齊長風(fēng)和熠然才最像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從身形、樣貌到氣宇，簡直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白將軍，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

　　“…………………………”

　　半晌，良久，無人應(yīng)聲。

　　那名隨從別過頭，只見白山宗眉關(guān)緊鎖，平地起川，半晌，那血紅的瞳孔慢慢伸張，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