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語以為自己死了。
她的意識飄散在虛空里,四處看不清,卻又四處都像是亮光。
沒有話本里寫的走馬燈,只是想著,若是自己死在這兒了,莫啟怎么辦,長青山又該怎么辦。
兜兜轉轉一圈下來,好似自己能掏心掏肺的朋友,沒有幾個。
或許也沒人會掛念她。
那一口靈爆真疼啊。
半個天穹那么大的蛟龍,便也只是在繪本里見過。尖牙厲爪,火身金瞳,連噴出的龍息都如同帶著灼熱的烈焰,鋪天蓋地,無處可逃。
連靈魂都能被焚燒殆盡。
她感覺自己向天上飛,身子卻在往下墜,沉沉的。飛到一半,飛不動了,又有人在叫她,將她扯下來,和身骨捆在一起。
該醒了。
她該醒了。
她還有放不下的執(zh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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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暗下去,眾人帶著池語回到月夕宮時,大殿的門緊緊閉合著。
顧淵在門前站了許久,終是沒推門進去,瞧一瞧里邊到底都有些什么東西。
薛崇看著他的背影,“不去看看嗎?”
“不去了。”顧淵的嗓音里隱隱約約藏著疲憊,“若她想告訴我,終有一天,她會親自告訴我的?!?p> 薛崇沉默,沒有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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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語醒來時已然到了第二天。
水風宴還在繼續(xù),只是變成了譚允親自到場監(jiān)督。莫啟那一場勝出的只有他一人,他須得繼續(xù)堅持下去。
三大宗的弟子并未被問責,只因副宗主紛紛來信力保,言語中多多少少藏著威脅的意味。
如今池語已經躺著了,長青不能再出些事端,譚允便按下了來信,將人放了,只是圈在長青園,決不允許他們外出一步。
池語睜眼時,床旁邊就坐了顧淵一人。
他斜靠在椅背上,半瞇著眼睛,看著從窗縫里瀉進來灑了一地的天光。
池語費力睜眼,一呼吸時,覺著自己心肺都是滾燙的,生著倒刺,針扎般的疼。
她睜眼的瞬間便已被顧淵察覺到了。
微弱的氣息突然強了不少,一呼一吸皆有跡可循,有了些恢復生機的意味。
顧淵當即靠到床邊,看著池語略有些迷茫的神情,突然心底放下了一塊兒巨石,穩(wěn)當了,心底難以言喻的感覺竄上來,漸漸侵占了他的整個腦海。
他伸出手去,頓了頓,手指蜷起來,又收回了手。
池語并沒有看到。
顧淵轉頭給池語倒了杯白水,溫度恰好,不燙不涼,溫溫熱熱。他端在手里,聲音平靜,“要喝點水嗎?”
池語張了張口,發(fā)現自己嗓音完全啞了,說不出話,只得艱難地動了動脖子,做了個點頭的動作。
于是顧淵將手中的水杯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將池語從床上扶起來,又拿了個枕頭墊在她腰后,讓她坐著相對舒服些。
他靠過來的時候,一股幽冷的清香鉆進了池語的鼻子,莫名撫平了她躁動不安的情緒。
她一身的傷算是好徹底了,但魂魄動蕩,靈氣四散,須得多休養(yǎng)。
顧淵將水杯遞過去,池語接過來,手甚至還在顫,抖抖抖根本拿不住。
眼看著水要灑出去了,顧淵適時伸出手按在杯底,穩(wěn)穩(wěn)當當拖住了杯子?!靶⌒摹!?p> 池語費力笑笑,恍惚間發(fā)現自己兩條胳膊都完好無損。她有些訝異,又探手摸了摸脖頸,發(fā)現渾身上下的傷都痊愈了,摸不出丁點痕跡來。
她朝著顧淵抬了抬胳膊,費勁兒歪了歪頭。
意思是,“我渾身的傷為何好得如此之快?”
顧淵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道:“以澤兄出手,你還信不過嗎?”
他頓了頓道:“只是你如今要和我一道去泡冰泉了。”
池語蹙眉,就著顧淵的手喝了一小口水潤了潤嗓子,接著又灌了一口。
顧淵眉眼軟了些,“你殺蛟龍時被靈爆反噬,魂魄動蕩經脈逆行,暫時還未完全穩(wěn)定,得靠著冰泉養(yǎng)養(yǎng)?!?p> 池語了然,抿了抿唇,又往后靠了靠,嘆了一個無聲的氣。
顧淵將水杯撤走,瞇了瞇眼,問:“你現在沒法說話?”
池語點點頭。
顧淵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低了低頭,道:“先歇著罷。欣陽進了四大絕境,估摸著要過幾日才能出來,璇璣和以澤去看著了,你就不用擔心了?!?p> 他拖個凳子過來,在床邊坐下去。剛要抬頭就被池語按著了,聽起來非常氣憤地嗚嗚嗚嗚了半天。顧淵哭笑不得,“你先松手?!?p> 池語松了手,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顧淵,越看眼底越來氣,就差上手了。顧淵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明白過來她要說什么:“你是不是要我回答你之前的問題?”
她點點頭。
顧淵憋了笑,摩挲著指尖,一本正經道:“我若說就是想認識認識你呢?”
池語的臉瞬間黑了,眼神像是能噴火,也得虧她嗓子未好徹底,不能下床有大幅度的動作了,否則顧淵可能要命喪當場。
她的表情好似在說,“要不我同你這樣認識認識?”
池語當然知道顧淵是在敷衍他,死活不愿說出當年真相,讓她覺得,這里頭可能有什么事情不能披露。
可能有何事不能披露呢?
難道還當真如同那些話本里所說一樣,她是什么被天道所選中的人,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然后遇見什么了不得的契機嗎?
不用腦子想都覺得不可能。
若她真的是這種人,從前被顧淵追著打的時候便已該通過什么機緣巧合得到什么絕世秘籍然后她閉關修煉一鳴驚人。
而不是現在在這長吁短嘆。
顧淵也知道池語大概在想些什么,但他又不能明說。他想了想,決定從另一個角度問:“你可還記得你師父?”
當然記得。莫說是我,你應當也是記得的。
池語翻了個白眼,點了點頭。
顧淵就道:“那你可記得你師父,從前都與哪些門派交好?”
……這個她當真不記得。
從池語有記憶起,她就在努力的修煉,也基本不會和師父一起下山歷練,最多是自己偷摸溜出宗門。后來有了兩個師弟,她簡直成了小一號親娘,全身心都撲在修煉和帶娃上,哪還有精力去關注師父的行蹤。
看著池語漸漸黯淡的神色,顧淵心下一頓,又問:“你師父待你如何?”
池語點了點頭。
不錯的。
盡心盡力將她養(yǎng)大,不愁吃不愁穿,傾囊相授,若不然她也不會有如今這番成績。
顧淵問:“那若同你師弟比起來呢?”
這是什么意思?
挑撥離間?
池語皺眉看他,他連忙端水表忠心:“喝口水。我并無他意,只是單純問你,讓你自己去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并不必要告訴我?!?p> 說完,他頓了頓,強調道:“隨心?!?p> 池語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她并不覺得師父對她三人有多偏心誰,只是很明白的知道,師父在收她為徒時,便沒打算讓她執(zhí)掌長青。
師父什么都沒說,一樣地指導,一樣的對待,但她就是清楚分明地知道。
因為二師弟三師弟皆是仙門子弟中的翹楚,而她只是被師父撿來救下養(yǎng)大的。
但這一切同她挨揍有什么關系?
池語想不明白。
顧淵道:“我只能說,我問你的問題,你日后還會再問自己一遍。你有隱瞞我的事,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便多問;而我隱瞞你的這件事,我猜大抵與你隱瞞我的息息相關,與我問你的問題也息息相關?!?p> 他幫著池語又抿了一口水,方道:“人不是你外表看起來如何便如何的,外皮光鮮亮麗,誰知內里頭藏的是什么壞心腸?!?p> 池語抬頭,平靜地看向他。
“我答應你,等時機成熟,我會告訴你一切,但并不是現在。”顧淵道,“你且記著,從水風宴往后日子,你或許會遇到各種各樣來找長青麻煩的人,而這些人便是為你解惑的契機?!?p> 池語聽著一個頭兩個大。
她尋常不是愛動腦子的人,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想想也就過了,不會多做思量。
顧淵如今說的彎彎繞繞聽起來相當多,也和她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愁。
池語愁眉苦臉,顧淵笑了笑,道:“不必太愁。我也不作保證,我只能說,這世間,最不可能害你的,便是我。你有什么苦楚,大可來找我。”
大可來找我。
池語心猛地一跳,她抬頭,恰巧撞進顧淵的眼神里。
那眼神如一汪深水,卻偏倒映著池語的影子。
只倒映著她的影子。
再無旁人。
池語笑了笑,抿了抿嘴,突然就不氣了。
活下來尚是幸運,何必再去思考那些有的沒的,給自己平添煩惱。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于是她抬頭,比劃了一條龍的模樣,然后一攤手——意思是,龍呢?
顧淵會意,笑道:“蛟龍已經死了。被譚掌門處理了,你不用太擔心?!?p> 池語點點頭,又比劃出一個沙漏的形狀——意思是,現在幾時了?
“不晚?!鳖櫆Y笑意清淺,“你若能動,我?guī)闳ヅ荼葘B(yǎng)著身子,旁的不用擔心,等身骨養(yǎng)好再說。”
于是池語不動了,只是點頭,就看著顧淵從簾子后邊搗鼓搗鼓,拖出來一個輪椅。
還是之前他坐過的那個。
池語哭笑不得,但依舊老老實實坐了上去,被顧淵推著出了門。
她看著天光傾瀉,在心底呸了一聲:
明日愁來明日愁,管他什么煩惱、陰謀,今兒個,就全都不想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日子總是要過的,至于怎么過……
往后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