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察勢者明
【察勢者明:這個勢,是天下黎民之勢,還是個人得失之勢?】
……
“凰兒,若是姨父姨母今日之言有所偏差,你可不要介懷,我答應過你母親,要好好照顧你的,只是……時間一晃,你都嫁人了,姨母實在心中有愧?!敝戽痰馈?p> 倘若朱嫣和裘凰私下里交流,是決計不會說出這種話的,只不過今日,簡言在場,她說的也不過是簡言托她所問罷了。
“姨父姨母,我知道你們掛懷,不過我和陵城那邊,真的沒什么,相安無事?!彼蛄讼伦齑剑鞂蛇叴浇窍蛏咸崞?。
朱嫣的問法雖與她平日作風不同,可其實,裘凰和陵城之間的狀況,她是在意的,聽裘凰置之“相安無事”四字,她的心中很不好受。
裘凰又何嘗不知呢,只是她暫時找不到更為貼切的說法來為她和風兮揚之間貼上一個標簽。
那就“相安無事”吧,她只想讓一切看起來平平淡淡,以免到了最后一刻,令人無所適從。
“其實,我此番來到金京,說起來,并不是和陵城那邊出了什么問題。”她深知當朝監(jiān)察御史的性子,如若不是開門見山,而是遮遮掩掩,費盡心機,反而會適得其反。
簡言和朱嫣對視一眼,他們看起來似乎早已有所準備,雙雙垂下眼皮。
“姨父,顧家的案子……”裘凰道。
“姨父……老了,曾經年輕氣盛,以為單憑一腔熱情就能讓這個天下有所不同,仗著游仙一族在關中和關西的威望,仗著自己是陛下欽點的探花……
一路走過來,也曾經做出過成績,可直到,遇上五年前的那樁案子,我才明白過來,監(jiān)察御史一言,便能更改一個家族的命運,我錯了,我錯在拿自己的一腔熱血去喂在這股漩渦的槍頭上?!焙喲灶D挫道。
“姨父,既然錯了,那就修正,不行嗎?”裘凰問。
“憑我一人之力,太難,幾乎無望,加之,歷經煦兒被擄一事,也讓我一直考慮起,自己在朝中樹敵無數(shù),無形之中,難免觸碰了權貴利益,才致使煦兒因此才遭遇劫難。如今,我更顧及妻兒老小,更怕自己再有錯處,再多毀了一家一族。
朝中之事,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顧氏之案,早在五年前就蓋棺定論。”簡言雙眉之間如刀刻一般,呈現(xiàn)著兩道深深的溝壑。
“然而顧氏兄妹仍然以戴罪之身流落在外,他們……”
“孩子,他們的難處,我們可以暗中資助他們,以補償他們的不幸,這是更容易的,對他們來說也是更好的出路。察勢者明,趨勢者智。孩子,這句話,是同僚贈我之箴言,如今我轉贈予你,希望你少走彎路,也希望這兩個孩子,少走彎路?!焙喲缘馈?p> “察勢者明,趨勢者智。那么這個勢,是天下黎民之勢,還是個人得失之勢?”裘凰反問道。
她表面上堅持己見,心中對姨父之言,卻非毫無波瀾。
的確,這是一條坎坷的彎路,可對于顧氏兄妹來說,究竟哪條路,才是他們自己想走的,才是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
真的如簡言所說的,對雙方都更好的路嗎?
廊道上急切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一場較量。
丫鬟只往里探了一眼,來不及請示便直接往里頭報道:“大人,夫人,宮里來人了?!?p> 丫鬟臉上倉皇的神色,和交握在身前的、顫抖的手指都在昭示著——這樣的事并不會經常發(fā)生。
一行人離開花廳,急匆匆地來到府門前,裘凰因思量著方才簡言所說的話,跟在朱嫣后頭,有些心不在焉。
來的是位傳喻的公公。
崔公公被簡言迎了進來,他不住地向里探望,直到瞥見一妙齡女子的半邊身影,才喜笑盈盈地說道:“簡大人,圣上口諭,請裘家二姑娘進宮見一面?!?p> 圣上口諭,請裘家二姑娘進宮見一面。
一般來說傳諭太監(jiān)是不會說得這么通俗的,簡言猜測一定是陛下金口玉言,便是不想讓裘凰心中有過多負擔。
只是想將她作為故人之女,普普通通地見上一面。
只不過裘凰早就嫁做人婦,已不能再稱作“裘家二姑娘”,這件事陛下是知道的,如今這么說,也不知是一時沒想起來,還是有著自己的執(zhí)念。
此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她只是垂著頭,腦中還在想著剛才的事情。
“凰兒。”朱嫣輕輕拂了拂她的衣袖。
裘凰只是更加低垂著頭,更往下壓了壓身子。
“凰兒。”朱嫣將她扶起,裘凰這才發(fā)現(xiàn)簡府中人,乃至那位從宮里來的公公都以十分慈愛而關注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陛下要你進宮面圣。”朱嫣輕聲道。
“面圣?”裘凰的聲音卡在喉中。
……
原先,朱嫣是想幫裘凰換身衣裳的,卻被崔公公給勸住了:“夫人,裘姑娘這樣便挺好,圣上說,只是見個面,不必隆重,還請裘姑娘即刻便隨咱家入宮吧?!?p> “還請公公多加指點?!敝戽虥]想到是裘凰要被叫進宮中,情急之下,便將自己手上的一只翡翠鐲子脫了下來,暗暗塞入崔公公手中。
“夫人不必客氣?!贝薰珜⒛蔷К撎尥傅聂浯滂C子給退了回來,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裘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入得這皇宮的,以前她來過一次,這次再來,似乎這宮廷內院早已不是她五年前記憶中的模樣。
她只管低頭走路,只覺得走了許久,越發(fā)地覺得自己像個出竅的靈魂一般,無依無靠,縹緲虛無。
“裘姑娘。”一直在前頭領路的崔公公轉過身來。
“公公請指教?!濒没说?。
“姑娘,咱們是見過面的呀?!贝薰Φ?。
裘凰聽他這么一說,這才抬起頭,細細端詳起他來,只覺越看越面善,卻想不起究竟是在哪種情境下見過。
“五年前,那會兒你頭一次進宮,圣上特許你去御花園玩耍,當時,你在御花園中遇到了一個人……”崔公公意味深長地對著她笑。
五年前,裘凰曾在御花園遇見過一位長她兩歲的少年,她記得,那少年眉間好似籠著一團濃云,可和她在一起時卻顯得格外親切,那少年說自己也是隨父入宮,得皇帝陛下特許,在御花園玩耍,可他看著滿庭錦簇,卻只能困在這花園中,不得大眾欣賞,心生悲憫,才寡歡獨坐。
裘凰問他父親是誰,那少年卻始終不肯說。那少年不肯透露身份,裘凰便也學著他,不對他道出自己姓名。
年少之人,哪有那么多計較,直到有位公公從花叢中現(xiàn)出身來,躬身道:“小主子,該回去了?!鄙倌瓴艑⑿σ鈺簳r收回。
兩人要分別時,那少年再次追問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裘凰笑著搖搖頭,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倔強什么,直到兩人互相望盡最后一眼,裘凰還是沒說。
之后,她偶爾會想起這一次御花園的邂逅,可少年的臉龐已在她心中漸漸淡去。
如今想起來,當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公,好像就是眼前這位。
“公公記性真好,小女自愧不如?!濒没烁I淼?。
“哈哈哈,裘姑娘當時的心思自然是不在咱家身上??赡且院蟀?,咱家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打聽你呢?!?p> “???”裘凰對此有些吃驚。
“咱家還以為,能很快再見到裘姑娘呢,沒想到,轉眼已過五載?!贝薰χf話的時候,隱約嘆了口氣,好似在惋惜一件憾事。
“由此進去便是了,恕咱家只能在此處候著,不能奉陪?!贝薰又f道。
如若不是今日這般場合,裘凰倒還想再問一問崔公公那位少年如今在哪里,其實她心中也有過猜測的,但她深知母親遺訓,不可跟皇室所有牽連,故而連此事也不曾向裘錦衾透露過半分。
而現(xiàn)下她無法隨心所欲,只能被一路推著走。
一道森然冷肅的長廊,上面所鋪的木地板似乎因這份莊嚴而顯得格外沉重和幽暗。
裘凰走在上頭,悄無聲息。
她只能聽到外頭呼呼的風聲,和裹在裘衣下的,自己的心跳聲。
這道九丈長的廊道在此刻顯得尤為漫長,裘凰腦中閃過汝窯白瓷瓶、白瓷瓶中的鑰匙,閃過顧照和顧薈兩人的臉龐,閃過五年前和那位少年的一個午后,這才來到了御書房的兩扇門前。
兩名太監(jiān)一左一右將門拉開,書房中暖暖的熱氣撲面而來,雖是白晝,可書房中,案前的兩盞皆有一人高的連枝燈上,那閃爍的光亮齊齊投入裘凰黑黢黢的瞳仁之中。
接著,是一襲月光白修身長袍,上面精繡著五爪龍紋,那繡線也是月光白色的,這反而讓那尾真龍不那么顯眼,若非仔細去瞧,根本不會令人特別注意。
裘凰一路低垂著眼眸,小心翼翼地蓮步輕移,接著在那月光色的長袍前盈盈拜倒。
“民女裘凰,叩見陛下?!?p> 那月光白的長袍在她眼前微微抖動,卻令她想起遠在陵城的另外一個人。
龍靴快步前來,卻又在兩尺遠處頓住。
天子重重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起來吧?!闭Z氣之中,竟也有幾分超人預料的倉促。
裘凰只把這個幻覺歸因于是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賜座。”同樣的月白色長袍下卻是另外一副嗓音。
內侍搬了把帶有富麗牡丹圖案軟墊的四方凳搬到裘凰身后,請她坐下。
這時,圣上也已回到書案后坐定,如此一來,他們之間隔了一張偌大的、雕刻圖樣復雜的書案,便顯得沒有那么厚重的緊張和壓迫感。
天子之威,不言而喻。
也許這無邊無際的深宮大院,這嫌少能有獨處時刻的皇室,正是母親所要逃避的吧。
“這是你第二次進宮了?!笔ド险f此話時,語氣刻意雕琢過,顯得十分緩和。
“蒙陛下隆恩圣眷,這的確是民女第二次得見天顏?!濒没舜鬼馈?p> “哈哈哈,得見天顏,那你倒是將頭抬起來?!边@幾聲干笑似又顯得有些無奈。
裘凰思索了一陣,終于將頭緩緩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