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穿地翁
“兮揚哥哥究竟給你寫了什么?”
裘凰小心翼翼地,想無限拉長這種令人期待的、未知的朦朧感,就像是燭火罩著燈罩,人與人之間隔著屏風(fēng),早起的晨霧,傍晚的霞光,她期望這種感覺能夠晚些散去。
飽含期待也飽含猜測,就是想單純地多停留在這里,仿如停留在云間之巔。就像是在一場大比試中,做足了功課,信心滿滿,想贏,也相信自己能贏,在等待成績的時候,那種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是的,這樣的感情會令人忐忑。
裘凰甚至從來未曾覺得,原來“忐忑”可以是這樣美妙的感受,因為她知道,會是好結(jié)果,而她此時只是在不停地想象、不斷地猜測,這種美好會是在她意識高樓中的幾次層,甚至在她能想象的高樓之外,不在任何人思想的禁錮之中。
所以才這般令人貪戀,遲遲不肯揭開那層面紗,不斷地品味,發(fā)酵。
她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
“快拆了看吧。”祝小多再次懇求道。
“知道了,知道了?!濒没穗p眼狡黠地回道。
她小心翼翼地騰開那一小段白絹,手指摩挲著白絹的邊緣,感受著它的細(xì)膩的、橫豎交錯的網(wǎng)絲質(zhì)地,那一小段白絹的絹面有限,上面只寫著八個不甚擁擠的小字,字雖不大,卻是一筆一劃自有風(fēng)骨,濃瘦相宜,遒勁有力,別有一股柔情。
裘凰雙眉、兩頰、嘴角盈滿喜意,做賊般偷偷將這八個字收入心底。
“上面寫著什么?”祝小多忍不住問道。
裘凰忍著笑意,卻是說不出口。
“嗯?說不出口?那得有多肉麻?裘凰,你這奇怪的表現(xiàn),簡直讓我想知道得要抓狂了,你到底說不說?”若不是裘凰抱恙,她就要撲上去,直接搶過來了。
“你自己看吧?!濒没怂餍詫⒛蔷戆拙陙G到小多手上。
祝小多急切地展開,將那八個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日三秋,相思無益”。
就這八個字,活生生讓一個好端端的人變成了個大傻子,祝小多簡直覺得大失所望。
一日三秋,相思無益.。
裘凰心中盡是被這八個字填滿,盈盈滿滿之后,卻又像流沙一般突然地凹陷而下,想要裝下更多更多的東西。
另一邊,風(fēng)兮揚嘴角亦是噙著笑,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全然忘了他此刻亦是畫中人。
什么七把鑰匙,源代碼世界,金翼盟,還有那些金京城中的牽扯,全都如蒸汽般散了出去,躍出了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
不知她看到那幾個字的時候心中會是何感想,也不知道那幾個字是否足以表達(dá)他的心情,是否足以能夠讓她明白。
他現(xiàn)在身處焦縣一處暗無天日的地下,掩飾不住臉上笑意也是無妨。
“小心!”祝余一聲急嘆。
風(fēng)兮揚一腳懸空,另一只腳前掌已沒了支撐,幾縷流沙窣窣而落,前面便是一道不知深為幾許的裂縫,風(fēng)兮揚緩緩將懸空的左足收了回來,卻又正好踩在一塊破陶上。
進(jìn)來之后,他本應(yīng)沿著祝余的步伐而行,然而現(xiàn)實卻是那云霧一般的心思早已飄至九霄云外,險些踩陷機關(guān)。
“這穿地翁的心思可真……”風(fēng)兮揚笑著搖搖頭,也不將這環(huán)險象放在心上。“不過狡兔三窟,這也不一定就是他真的窩吧?”
“這片地宮的情形實在復(fù)雜,不論是風(fēng)暖仙源還是韶舞院的地宮,與之相比,都是霄壤之別,不僅機關(guān)重重,更,像是個迷宮。”祝余道。
“有趣,打鐵鋪那里的賬本上說,韶舞院六年前就下了單子,看來比金翼盟退出的時候還要早,居然能夠瞞過杜衡這只老狐貍,早知韶舞院不簡單,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不簡單,水深了?!憋L(fēng)兮揚道。
二人對談間,祝余探到艮位似有風(fēng)聲唳動,不禁提氣稍運內(nèi)力,認(rèn)定確有人在,興許正是他們苦苦找尋的那人。他雙眉蹙動,朝風(fēng)兮揚做了個神色,風(fēng)兮揚立即會意,后退一步留在原地,祝余接過風(fēng)兮揚遞來的青石子,運力朝東北方向擲出。
青石子打在一處石壁上,立即彈開,往另一處躍去,分毫不差地砸在目標(biāo)身上。
“唉喲!”一聲低哀,祝余尋聲而去,展開輕功急追,卻已是人去洞空,不禁大感怪異驚奇,他祝余要抓的人,從沒這般輕輕松松便能逃過的。
只是轉(zhuǎn)念一想,定是那穿地翁見自己蹤跡已被識破,運了機關(guān)幫助自己逃脫,只是過程中不露痕跡不著聲息,實在出人意料。
“跑了?”風(fēng)兮揚見祝余垂頭喪氣而返,只笑著問道。
“嗯?!?p> “罷了,這里畢竟是人家的地盤,里面機關(guān)暗道,不勝枚數(shù),他既然敢在暗中偷窺,且與我們相距不過百步,顯然是對自己的建筑造詣十分自信,我們想在這里捉住他恐怕很難。”
“那怎么辦?”
“這有何難,他總不會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洞里吧,只待他回到地面上,還怕治他不了嗎?”
“可我們連他長什么樣子,高矮胖瘦都不知曉?!弊S嗝Φ?。
“只是費些時日,都會知道的。”風(fēng)兮揚只在暗中笑了笑,拿過祝余手中的燭火,向四周一晃,只見地上堆滿了酒缸,“搬兩罐回去嘗嘗,搬不動的,全砸了?!?p> 接下來的幾日,風(fēng)兮揚只管帶著祝余一路閑逛,在焦縣的各處酒樓里消耗大把時光。
他們在酒肆呆了足足三日,穿地翁仍無跡可尋,風(fēng)兮揚倒不為此喪氣,縱然穿地翁再不謹(jǐn)慎,也不會在風(fēng)口浪尖大大咧咧地出來亂晃,這該是一場持久戰(zhàn)。
他正自思索,祝余卻是臉色一變,鼻翼抽動,道:“有股黃梅天氣里的霉味?!?p> 然而此時艷陽高照,哪里會有什么梅雨味兒,風(fēng)兮揚警覺地環(huán)視一周,堂中三兩成群,有哼著小曲的,也有故作風(fēng)雅假裝吟詩作度的,當(dāng)然也免不了有一兩位垂頭喪氣兀自沉悶消愁的,這一系列背景雖然嘈雜,但也并非無序,他們臉上的神情或灑脫肆意,或高傲得意,或苦著臉滿面喪氣的,都各有規(guī)律跡象可尋。
唯獨,在掌柜臺前,那個肥肥胖胖、正背對著他們招呼酒保往他自帶的葫蘆里打酒的怪人。
大熱天里,他身著鮮艷的朱紅色如意紋長袖錦衣,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只是他虎背熊腰的樣子,看著就不太靈活,會是他們找的穿地翁嗎?風(fēng)兮揚皺起眉心,拉長了雙眼,注視著他。
那人的衣服雖然鮮紅有光,那雙鞋履卻是一高一低,磨損嚴(yán)重,他駝著背,這大熱天里,雙手依然籠在袖中,更像是在藏拙。
風(fēng)兮揚隨即回頭朝祝余使了個眼色,祝余即刻起身,朝大酒甕走去,那幾壇大酒甕正好就在掌柜前臺側(cè)邊上,祝余順手從兜里掏出一兩銀子,“掌柜的,結(jié)賬?!?p> 那朱紅如意紋錦衣隨之微微一顫,右肩稍稍聳起,風(fēng)兮揚見之,瞬間松了松下頜,淡淡一笑,心道:原來裝的是副假膽子。
祝余收過掌柜找的零,反手扣住一枚金蜂針,“嗤”的一聲,金蜂針穩(wěn)穩(wěn)扎入那早已包了厚漿的酒葫蘆中,不過他使的力道恰到好處,蜂針嵌在里頭,金蜂的身體卻露在外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死死嵌著,那壺中的酒竟也分毫不漏。
那人身子一僵,后背忽地就濕了一片。
“兄臺,酒逢知己,坐下聊聊?!憋L(fēng)兮揚開口道。
祝余目光狠厲,釘在那人身上,肥肉橫生的臉上,外眼褶子里,夾著幾滴冷汗,那人一只粗手終于從袖子中顫顫巍巍地伸出,接過酒保遞過來的酒壺,對于風(fēng)兮揚的“盛情邀請”,哪敢說一個不字。
與風(fēng)兮揚相對而坐后,他臉上的表情明顯釋然了許多,汗也干了大半,肥頭大耳的,笑嘻嘻道:“你可別以為我是不小心才被你們逮住的,那都是因為在地底下呆久了,想出來見見天日罷了?!?p> 他貓腰著背,放下酒葫蘆后雙手依舊籠在寬袖中,一副并不很在意的神情。
風(fēng)兮揚雙目一凝,疑惑道:“你是這兩年才吃成的這副身形?”
“那可不是,還不因為接了你們那兩大單子,狠狠發(fā)了橫財,酒肉沒斷過,這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穿地翁言語無遮,忽而神情一滯,又驚異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風(fēng)兮揚唇邊一勾,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就您現(xiàn)在這身形,恐怕連個野豬洞也穿不過了吧?!?p> “嘿嘿嘿?!贝┑匚绦Φ闷ら_肉綻,“收手了,在地底下摸爬滾打了半輩子,是時候享享清福啦?!?p> “所以才這么輕易暴露自己?主動尋求金翼盟庇護(hù)?”風(fēng)兮揚瞬時反應(yīng)過來他話中的含義。
“明人不說暗話,我想是這么個道理?!贝┑匚躺斐鍪謥?,提起酒葫蘆,灌入腸中,厚厚的黃甲白點,手指肥大,只是,沒有一根指頭是完好的,遍布著劃痕割痕,有些烏黑烏黑的,有些蠟黃蠟黃的,但都是舊傷口,如今被肥肉包著,就如炸開了一般。
“看來不是我們要找你,反而,是你對我們更有興趣些?!憋L(fēng)兮揚呷了口茶,緩緩道。
“啊哈,彼此彼此。不過,最心疼的還是我那幾壇老酒。”穿地翁的第二層下巴骨碌碌地往下垂,看著讓人直要忍不住去扶上一扶?!澳銈兪堑谝粋€闖入我的地盤的,所以我心動了?!彼麏A了一筷子醬牛肉,滿不在乎地嚼著。
“哦,那我們倒要感謝閣下青睞咯。”
“嘿嘿,好說好說?!贝┑匚虄扇H有規(guī)律地嚼動著。
“那你可知我們?yōu)楹味鴣??”風(fēng)兮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