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難纏程度大大超乎了封志林的預(yù)料，封志林萬萬沒想到，這個上次還被自己嚇得面紅耳赤的幼帝，這次居然這么有膽色和辯才

　　他是抱著撿便宜的心態(tài)站出來的，完全沒想到跟一個十歲孩子的論辯會如此艱難，封志林一時間思緒混亂，生怕自己在情急之下說出什么不恰當(dāng)?shù)难哉撟尦鸺易プ×税驯缓勉赝肆嘶厝ヒ谎圆话l(fā)。

　　然而封志林的退場并不意味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反而是戰(zhàn)爭的開始。

　　朱翊鈞還是低估了文官們捍衛(wèi)“慣例”的決心，一個個監(jiān)察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的言官跳了出來，前仆后繼地把一句句圣人之言扭曲成為貪官辯駁的歪理，以言語為刀劍攻向糾纏不休的皇帝。

　　然而文官們也低估了朱翊鈞此次的決心，比起他心中那些宏偉的愿景，懲治一群貪官只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開始，連這一步都跨不過去，他還是趁早躺好當(dāng)一個傀儡吧。

　　朱翊鈞不甘示弱地將那些歪理邪說一一批駁，他也是自幼讀的四書五經(jīng)、圣人之言，憑著身份壓制未必就會輸給這些御史言官！

　　張居正、張四維、呂調(diào)陽等真正的大佬平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親自下場去和一群御史言官廝殺，像是一群冷酷的老獵人注視著一頭橫沖直撞的野豬。

　　他的氣勢驚人、言論精妙，但可惜的是，我們的皇帝陛下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戰(zhàn)斗方式。

　　豺狼、仙鶴、神龍都有各自的戰(zhàn)斗方式，如果神龍非要從神壇上躍下來，與豺狼們在草原上貼身肉搏，那除非他已經(jīng)擁有了絕對碾壓的實(shí)力，否則是絕不可能奏效的。

　　隨著這場戰(zhàn)斗的進(jìn)行，朱翊鈞的額頭上慢慢滲出冷汗、口齒也漸漸遲鈍起來，無論他辯倒幾個御史言官，敵人仍舊多地看不到盡頭。

　　他現(xiàn)在無比感受到了黨羽、心腹的重要性，但凡他朱翊鈞在朝中有幾個像樣的親信文官投靠，自己都不用像今天這樣狼狽不堪地親自下場，被一幫御史言官用人海戰(zhàn)術(shù)轟炸。

　　他徹底失敗了。朱翊鈞無力地讓后背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他永遠(yuǎn)只是像今天這樣單打獨(dú)斗，他永遠(yuǎn)也辦不成一件自己想要的事。

　　今天的早朝從清晨持續(xù)到晌午，朱翊鈞閉嘴之后，一群同樣覺得過于輕判罪臣的文官們又站了出來，他們和朱翊鈞其實(shí)持同樣的觀點(diǎn)，但不愿意被人認(rèn)為是邀寵諂媚之臣，因此必須等朱翊鈞放棄了才愿意站出來發(fā)表意見。

　　然而他們也沒能說服其他反對的大臣，整個漫長的早朝就這樣在毫無意義的爭吵中結(jié)束了，并且朱翊鈞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下朝之后，張居正照常在文淵閣里處理今天的政事，朱翊鈞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捧著題本，視線時不時瞟到張居正的方向，每每想說點(diǎn)什么又把話給咽了回去。

　　留意到朱翊鈞忿忿不平的神色，張居正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放下手中題本搬著張椅子坐了過去。

　　“陛下對今天的早朝有什么感想嗎？”

　　朱翊鈞略感煩躁地?fù)狭藫蟼?cè)臉，還是沒有忍住把自己的抱怨一股腦地傾瀉了出來。

　　“那幫蛇鼠一窩、鼠目寸光、目無君上的混蛋！一個個讀的都是四書五經(jīng)，嘴里說的都是圣人之言，一到這種時候每一個說人話的......忘了朕剛剛的胡言亂語吧。”

　　情緒發(fā)泄完畢后，朱翊鈞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究竟在說些什么蠢話，防止自己變成混蛋和白癡的最好方法就是：永遠(yuǎn)不要自私到認(rèn)為別人應(yīng)該無私。

　　身為天子，他早就該有“所有人都是混蛋”這種覺悟的，對于大臣應(yīng)該用權(quán)謀和仁德去驅(qū)使他們，而不是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所有人都應(yīng)該無條件效忠自己。

　　朱翊鈞頹喪地把自己丟進(jìn)了座椅里，他自認(rèn)已經(jīng)為這件事竭盡了智謀和努力，甚至用上了“第二人生”這樣的金手指，但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朕只是不明白，明明很清楚、很簡單的一件事，為什么就一定要搞得這么復(fù)雜，這只是宏大愿景的一個開始，但朕還是把它搞砸了......”

　　“因?yàn)檫@里是大明啊陛下?！?p>　　張居正看向朱翊鈞的眼神徹底柔和了下來，要不是身份不允許，他都想拍拍朱翊鈞的腦袋。

　　他看著眼前這個懊喪的孩子，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熱血莽撞的自己，剛開始時躊躇滿志，稍有挫折就立刻懊喪萎靡了下來。

　　“大明太難改變了，即使是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付出血的代價；即便有了血也不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即便能改裝了，也要提防著這張桌子再被人搬回去。

　　與其說是這件事太過復(fù)雜，不如說是陛下還沒有足夠的覺悟更恰當(dāng)，您還完全沒有意識到，攔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等龐然大物?！?p>　　朱翊鈞訝然地抬起頭，旁人不知道張居正的心思、他可是知道歷史的，張居正最終為自己挑戰(zhàn)那頭龐然大物的行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抄家、人亡政息、被萬歷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和四代誥命，甚至險些被開棺戮尸，所有跟他有關(guān)的官員都遭到了萬歷皇帝的清算。

　　所以張居正是知道改革有多難的，憑他的聰明才智、大概率也知道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可他最后還是做了，這不符合常理。

　　“那先生還......朕是說，先生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nèi)閣首輔兼帝師了，你大可以裝模作樣地把這幾年混過去，然后帶著名望和財富回去安享晚年，沒人會因?yàn)檫@個責(zé)怪你的?！?p>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最后露出了自己標(biāo)志性的溫潤微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意味。

　　“大概是因?yàn)槌疾粔蚵斆靼?，功名利祿和身家性命確然是很重要的東西，但一個人活在世上，如果沒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那這樣的人生會不會太過可悲了呢？”

　　朱翊鈞從椅子上把身體撐起來、端正一番自己的坐姿，他從沒這么嚴(yán)肅、甚至可以說是敬畏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現(xiàn)在才明白改革家”這三個字的分量。

　　你會成功的，雖然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種大獲全勝，但你實(shí)際上還是給大明好好地續(xù)了一波命，奈何天命已經(jīng)拋棄了大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