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下趙子疏的囑咐,佘陽從永和殿走出。
今日他還得去宮中的巾帽處一趟,為他的新官服量身。宮中的規(guī)矩繁復,那量身的太監(jiān)也做得細致,一來二往的,竟然就拖到了天黑。
佘陽正要出宮回府,在路上偶然聽見一群宮女的嬉鬧聲。他本不以為然,卻在這陣嬉鬧聲中聽見了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也不知怎的,他往聲音的來源走去。
他走到了宮中一處偏僻的小花園,一方石桌面前聚了好幾位宮女。其中,佘陽認出了那位那日和趙子疏、蘭因一同出宮的圓臉丫鬟,她正和其他宮女好友相談甚歡。
嬉笑聲傳入佘陽耳中,他本就冷然的臉色又多添了幾分寒意。他不愛吵鬧。
佘陽沒有停下靠近那群宮女的腳步,那群女子的其中之一不經意望向佘陽走來的方向,臉色一驚。之間她忙不迭通知其他幾位,只一會的功夫,她們都整齊地跪在地上,低頭向佘陽說道:“奴婢見過司空大人?!?p> 佘陽冷冷地問道:“何事喧擾?!?p> 杏兒一驚,回想起剛才她們確實歡喜得忘形,說話的聲音大了些。
“回司空大人,今日是奴婢生辰,和幾位朋友相聚,一時忘了規(guī)矩,請司空大人贖罪。”杏兒向佘陽解釋道,希望佘陽能不計較。
佘陽俯視趴在地上的幾個宮女,許久沒有言語。
幾位年輕的小宮娥害怕地發(fā)抖。她們從未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過這位僅在大王之下的司空大人。
佘陽總冷著一張臉,小宮娥無法分辨這位主子是在生氣或是為何。面對佘陽的這種表情,總感覺隨時都要被拖出去責罰。
他任由她們害怕到發(fā)抖。半晌,他說:“你留下,其他人,走。”
幾位宮女微微抬起頭,對了個眼神。杏兒只好用眼神告訴自己的朋友,先走吧,這個大人可不好惹。
她們小心翼翼地起身,不敢再多出一點聲音。
佘陽踢開長袍,在她們先前圍坐地石桌前坐下,一邊說道:“去拿酒來。”
“是。”杏兒應道,不敢耽擱這位大人的吩咐。她快去快回,給佘陽找來了兩壺酒。
“司空大人?!毙觾簽橘荜杺浜镁票?,斟滿了一杯。
佘陽悶悶地一飲而盡,杏兒又給空杯斟滿。
這樣幾個來回,杏兒弱弱地問了一句:
“不知司空大人叫奴婢有何吩咐?!?p> 有何吩咐?其實佘陽也不知道,他這些日子過得煩悶,見到他人嬉鬧覺得刺耳。看見是這個圓臉丫鬟的時候,又突然想喝幾杯。
佘陽默然,不回答杏兒的問題。身為宮女的杏兒也不敢再問,就靜靜地服侍佘陽。
沒過多久,一壺酒就見了底。
杏兒察覺到佘陽的臉上已有醉意,緋紅之色爬上脖子。她想起上次佘陽在他府上醉酒的模樣,不忍提醒道:“司空大人還是少喝些吧?!?p> 酒入枯腸,佘陽心中苦悶非但沒有消,反而更甚。趁著醉意,他毫無預兆地開口道:“我忘不了他。”
“......”
杏兒在他身后瞪圓了眼睛。這這這……這是在說大王吧。天啊,又要她猜這位大人的心思嗎,還是這么敏感的話題!
她咽了口口水,思量再三。
“司空大人這么好的條件,不如多去認識一點才子佳人.......”杏兒本來還想說,說不定這樣佘陽大人就能遇到更好的,有了新,就能忘了舊。
不過轉念一想,佘陽大人流連的可是大王啊,這世間能比上他的......也是難找啊。
搞不明白主子的心思,杏兒腦子里一片凌亂。她原本不想讓佘陽喝醉,畢竟這里是王宮,不是佘陽的府邸,喝醉了難免失儀。
現在她改變主意了,既然佘陽大人要和她談這種話題,那還是讓他喝醉吧,喝醉了就不會為難她了。
然后,就馬上給佘陽空掉的酒杯滿上。
又一杯涼酒下肚,佘陽醉意再濃了許多。他意識開始模糊,一只手撐著下巴勉強穩(wěn)住身形。
“你……還覺得我好……”佘陽模糊的意識里,勉強記得這個小宮女見過自己身體上不堪的疤痕。他的一身疤痕是他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自卑,而她好像不曾因此中傷自己。
“當然!”杏兒說道,這可是一人之下的司空,比她這種小宮女強了不知道幾百倍。
“嗯......”困意席卷,佘陽單手撐著下巴瞇起了沉重的眼皮。
他想起來好像有人說過今天是眼前這個小宮女的生辰。
佘陽摸了摸身上,今天出門沒有帶什么東西,只有腰間帶的一個玉佩。他把玉佩從腰間取下,放在桌上。
“給你。”佘陽冷不丁地說道。
杏兒連忙推辭道:“使不得使不得,司空大人還是趕緊把東西收起來吧,奴婢讓人送你回府?!?p> “讓你拿你就拿!”佘陽不容拒絕地說道,猛地站起身,把玉佩塞入杏兒懷中。
佘陽身高比杏兒高了半個頭,他渾身酒氣,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的樣子。這撲面而來地威逼感讓杏兒不知所措,她害怕玉佩摔碎,只得接了下來。
佘陽甩手,搖搖晃晃地要走。杏兒一驚,佘陽這個樣子哪能見人。她把玉佩塞入衣服,小跑上去扶著佘陽。
“司空大人,您別亂跑!”杏兒說道,“我找人送您回去,您先坐一會?!?p> 好在佘陽還算聽勸,在石桌前坐著,一直等到杏兒找來能送他回府的人。
“唉。”看著佘陽遠走了身影,杏兒嘆了口氣。
她抬頭一看天色,這一鬧劇下來,已經到了宮中規(guī)定宮女各歸所屬的時辰。朋友們都得回到各自住的地方,不能再聚。
杏兒也只能回甘露殿,路上,她想起懷中揣著的佘陽給的玉佩。還是不能收下,得找個機會送回給司空大人,杏兒心道。
.......
蘭因在甘露殿中,等待杏兒與朋友相聚后回來,她要把生辰禮送出。
只是,沒等到杏兒回來,趙子疏反而先出現了。蘭因也不好放著趙子疏不管,只得等到第二天起來杏兒給她洗漱的時候再提此事。
“夫人睡得可好。”杏兒問道。
“休息好了?!碧m因說道。
杏兒端著蘭因用過的一盆清水就要出去,被蘭因拉住。
“杏兒稍等?!碧m因說著,拿出了趙子疏昨日讓人送來的白銀。
該說不說,趙子疏出手太過闊綽。明明說了只是給杏兒備一份生辰禮,他竟然就派人送來了一千兩。蘭因對珠寶首飾的價錢沒有什么概念,可一看到那壯觀的白花花的銀子,瞬間失了神。要知道她在宮外,一年都花不光五兩白銀。
蘭因思索了一會,最終拿了五十兩。按照她對杏兒的了解,給她太多銀兩,只會嚇到她不敢收下。除卻五十兩,剩下的銀子遲些再還給趙子疏。
“這是我允諾杏兒的,給你的生辰禮?!碧m因把銀子放在桌上,說道。
杏兒看見那五十兩銀子,整個人呆住了,那銀子散發(fā)地光澤仿佛簡直要晃到她的眼睛。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啊。
宮里的俸祿已經比民間做工高上不少。就算如此,杏兒在宮內侍奉主子,在二十五歲之前頂多能攢下二十兩......
“夫人,這太多了,杏兒不敢要……”杏兒怯生生道、
“沒事?!碧m因說,“收下吧,寄回去給家人?!?p> “這……”杏兒還在猶豫。蘭因重重地把銀兩放在杏兒手中,杏兒呆了呆。
“我昨日問了月兒?!碧m因說道,“她告訴我你家中情況。你有個弟弟天生體弱、常常生病。往日里家中靠務農為生,這幾年收成不好,過得困難。你需要這些銀子。”
杏兒眼眶一紅。
“多謝夫人!”杏兒帶著哭腔說道。
她家中貧寒,一家四口以務農為生。就像蘭因說的,最近幾年收成不好,原本一家人溫飽還能勉強維系,可弟弟的身體越來越弱,醫(yī)藥費的擔子也越來越重。爹娘用了最后的積蓄給杏兒入宮的路費,杏兒每月俸祿雖然不多,但比家里務農的收入多了不少。
上次蘭因賞賜了她一盒首飾,杏兒知道那東西貴重,不敢拿走。沒想到,蘭因又一次幫她,還掛心她的家人。
杏兒拿著那沉甸甸的銀子,知道這或許就是她弟弟的救命錢。
蘭因擦拭著杏兒臉上的淚水,安撫道:“不是剛長大了一歲,還哭鼻子?!?p> 杏兒抹掉眼淚,重重地跪在地上。
“夫人的恩情,杏兒這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別這樣,快起來?!碧m因連忙去扶她,她最見不得別人這樣跪她。
杏兒眼睛淚汪汪的,一時被感激沖昏了頭腦,忘了禮數,竟就那樣直看蘭因。
她說道:“夫人給的銀兩,能救杏兒家人的命。奴婢這輩子沒有什么心愿,就想家人平平安安?!?p> 蘭因說道:“有了這些銀子,就能和家人過上好日子了?!?p> 蘭因喜歡這個天真的小宮女。
蘭因沒有家人,卻沒有丟掉對一家和睦的向往。她當真祝愿杏兒出宮之后能和家人過上好日子,真心替她高興。
“對了夫人?!毙觾何宋亲?,從懷里掏出昨天佘陽給的玉佩?!芭咀蛉沼鲆娏怂究沾笕?,司空大人知道昨日是奴婢生辰,就把這個送給了奴婢。這東西實在貴重,奴婢不敢收下,夫人能幫奴婢把這個歸還司空大人嗎?”
蘭因接過杏兒手中的玉佩,這玉佩一看就不是廉價之物,配得上佘陽的身份。
“佘大人為何送你生辰禮?”蘭因覺得奇怪。
“啊?!毙觾合肓讼?,“佘大人喝醉了,就把這個東西送給奴婢了。”
蘭因還是不解。
“那次出宮,夫人和大王留書離開司空大人府之后,司空大人喝醉了......和奴婢說起了與大王的事情”杏兒說道。
“說了什么?!碧m因問道。
杏兒一邊回想,終是沒有與蘭因說出佘陽一身傷疤的事情。
“司空大人好像因為和大王的事情,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說,別人不把他當男人看?!毙觾旱馈?p> 不把佘陽當男人看?這讓蘭因很詫異,沒想到佘陽那副冷冰冰的外表下面,還藏著這么卑微的心態(tài)。
“為了成就大業(yè),佘大人確實犧牲大了。”蘭因不自主地呢喃道。
她能從佘陽冷冰冰的面具上感受到他的孤傲,現在說來,這份孤傲也許是為了掩蓋他的自卑裝出來的。孤傲真假與否,一個男人帶著男寵的過往身居高位,被眾人議論,確實挺難的。
“司空大人真是太傻了!他做的不是錯事,又得到大王重用,怎么非要在意其他那些閑言閑語呢?!毙觾喝滩蛔≌f道。
說完,知道自己失言,捂住了嘴。
蘭因倒是不在意她這樣說話。哪怕她知道佘陽看自己不順眼,但只要佘陽不主動針對自己,她也懶得費心思在這個人身上。
“這個玉佩交給我吧?!碧m因說道。
“那就拜托夫人了?!毙觾赫f道。
“去把銀子收好吧?!碧m因笑了笑。
杏兒點點頭,恭敬地退出了甘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