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打電話過來,問君憐什么時候有空,去他們家玩。她好生奇怪,大舅怎么會邀請她去做客?要知道,這些親戚,除了春節(jié)、宴席,基本都不會有何瓜葛的。大舅隱晦地道出實情,兒子明年考美院,想讓君憐再幫忙輔導(dǎo)輔導(dǎo)。
君憐笑道:“大舅,你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哪有能耐輔導(dǎo)他?。 贝缶苏f:“行的行的!你的畫我們都看過的,你還不知道吧,他以你為榜樣的!”
君憐詫異。
與表弟的最后一面還是在正月里,他始終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地剝橘子上一根根白絲。人們習(xí)慣了他異于常人的安靜,亦不會關(guān)注他特別的舉動,只有她和一個三歲小丫頭忙著吃橘子瓣兒,好奇地盯著桌上慢慢出現(xiàn)的一棵樹。到飯點了,他們也只是各自洗手吃飯,沒有半句交流。
她怎么都想不到他會以自己為榜樣,自嘲,我哪有可以當榜樣的地方!她想問大舅表弟的身體如何,癲癇還有沒有發(fā)作。想了想,還是沒問,答應(yīng)晚上去他家吃飯,說完轉(zhuǎn)道去水果店買水果。
過去,鄰舍們包括親戚,都不允許自家孩子與他玩。一來怕他發(fā)病不但會嚇壞孩子,而且還讓孩子們?nèi)莵砺闊?;二來他們深怕這種病會傳染給孩子。
小時候他經(jīng)常犯病,讀書都比別人晚,老師也不愛照料他,主要怕無端擔(dān)責(zé),可又得時不時關(guān)注一下,否則出了事真得擔(dān)責(zé)。
五年級那會兒,他兩腮微腫,起初大舅以為他油漆過敏,因為前不久他路過一家正在刷漆的工廠時驚呼“呀!油漆臭死啦!”大舅告誡他從此不可再這樣,是他的驚愕喚醒身體對油漆的排斥。
后來,腮幫越來越腫,疑似豬頭風(fēng)。他不能吹風(fēng),害怕又被嘲弄,死活不肯去上學(xué),便待家里。家門整日關(guān)閉,招來各種猜疑,有說他被送到市里精神病院,有說他躺在病榻時日不多,有說他深夜里離家遠走……這些閑言碎語不知怎么的就傳到了他的耳里,消極的心情更蒙上一層厚厚的烏云,感覺這個世界除了爸媽都想把他拋棄。
絕望時,甚至認為爸媽是因為沒有辦法才收留他的,也許他根本就是撿來的,誰讓他們都健康得很,唯有自己怪病一堆?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他,變得更沉默,一天都不愛說幾個字。
大舅媽將門前的仙人掌摘下,去皮取肉,剁成肉醬敷在他腮上,貼上止痛膏藥。過了一周左右,他才重返課堂。然而那時的陰影無法抹去,直到現(xiàn)在他聞到油漆味便屏住呼吸且不敢言語,怕那種令人恐懼的味道,同時怕身體過激。
長大后,癲癇得以控制。豈料大舅才剛舒口氣,表弟就因發(fā)病從樓梯上滾下,摔斷了腿,躺在家里養(yǎng)傷時又發(fā)高燒,整天神志一會兒清楚一會兒迷糊,毫無力氣。
外界瘋傳他惹了小鬼,都勸他爸媽請個半仙。爸媽絲毫不敢怠慢,趕忙去請村里最有威望的老半仙。第二天,半仙拿了一碗米蒙上布,圍著他緩步而走,念念有詞。而后掀開布,發(fā)現(xiàn)東南方向有一粒米豎著,便判斷是那邊有鬼纏上了他,而唯一的辦法就是燒紙錢討好求饒。
當晚,媽媽將米飯煮熟,讓他吃下去,并且買了好些冥紙,折成元寶。走到東南方的山口,一邊燒一邊說,孩子小,別嚇著他,這點錢盡管拿去用。別說,還真夠奇怪,兩天后,他的燒退了,可精神狀況依然不佳。那年寒假,由于上班忙,他們沒空照顧表弟。
于是君憐被請去住幾天,也被寄予厚望能夠汲引表弟,讓他稍微開朗一點。君憐與他并無多少接觸,關(guān)于他的悲劇更多是從爸媽嘴里得知的,很想做些什么鼓勵他,一直沒有找機會做。
這次,她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帶去,這部在他痛失愛女之后完稿的作品,是她最喜愛的文學(xué)作品之一,在文字里她能從“白癡”的高尚與榮辱中看到作者不屈不饒的命運與美好的愿望。
后來她讀了他的傳記,更是被他真誠而執(zhí)著的人格所折服。
她不知道表弟會不會有公爵在發(fā)病時的美好感覺,只是希望表弟會被鼓舞,同病者的偉大精神能打開他抑郁的心扉。
然而能做到這點的,卻是她對繪畫的癡迷與專注。在那半個月,君憐閑來無事便看《素描進階教程》,不斷做筆記(所有權(quán)是圖書館),不斷照著書本所言練習(xí)。表弟好奇地望著她的筆尖,看了幾天耐不住也在紙上涂鴉。
君憐一看,興奮難當,那些奇怪而抽象的形狀讓她驀然想起畢加索。表弟卻表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畫什么,這些不過是在腦子里晃來晃去的東西罷了。君憐問表弟有沒有興趣學(xué)畫,雖然她學(xué)藝不精,但教一個十二歲的娃娃還是夠本的。自后,她便從素描基礎(chǔ)開始教授。
這孩子不知是否常年沉浸自我世界,生出特別靈性,學(xué)畫倒很快,也很有自己想法——用表弟話說,就是腦子里晃來晃去的東西特別多,而他唯有畫下來才能安心,祛除它們的干擾。
聽大舅說,腿好后某個月,表弟半夜夢游,在桌前畫亂七八糟的線條。大舅不敢叫醒他,聽說叫醒夢游之人等于謀殺,會嚇死人,但又不知如何勸其睡覺,只能為他披一件大衣以防著涼。
他為兒子找到人生趣味而高興,自然全力支持他走繪畫的路子。
霉運若常常找他,自卑就來伴隨成長。他漸漸習(xí)慣孤獨,倒是有旁人在,會讓他如芒刺在背,有一種立馬就逃到清靜之處的沖動。
孤獨讓他遠離世故,不用總是擔(dān)心自己是否能夠準確地迎合別人,也無需擔(dān)憂被人冷落或忘記;獨處的靜謐讓靈感常常不期而至,有時候散步在綿綿細雨中,忽然腦海里出現(xiàn)朦朧的畫面,一支神秘的畫筆在不停地勾勾畫畫。